第一昼 人屠的刀
铃声。 迷茫而又空灵。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他本以为这铃声能让他平静。 因为,他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走了很久。 至少,他觉得他走了很久。 有铃声的地方就有人。 而他已经太久没看见人了。 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这铃声反而让他如此烦躁。 他抬起头。 太阳居然是绿色的。 他舔了舔嘴唇,可是干枯的舌头却刮得他龟裂的皮肤生疼。他的鼻中,似乎闻到了自己脸上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铃声,迷茫得让人绝望,空洞得让人发狂。不知何时,铃声变得无处不在,仿佛是来自最遥远的天边,又仿佛是来自最地底的深渊。在铃声之中,他隐约听到恶魔放肆的狞笑,在他的脑中不断地回响,爆炸,让他头痛欲裂,也让他的灵魂被一点一点地撕碎。 太阳,也开始悄无声息地扭曲、膨胀,伴着那摄魂夺魄的铃声起舞,张狂地要吞噬整个世界。 他强壮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瘫软在地。他大张的嘴一开一合,可是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尽全力睁开双眼,却看到自己被那遮天蔽地的绿掩埋;他拼命地在guntang的沙上翻滚、挣扎,然而这只能让他更像一条窒息的鱼。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而在朦胧之中,他竟然看见一个男人挂着诡秘的微笑向他走来。 他不得不向男人伸出手,发出最后的嘶吼。然而他却绝望地发现,不论是手还是嘴,都无法再凝聚一丝一毫的气力。 然而幸运的是,男人真的走到了他的身边,依然微笑着望着他的双眼。 他突然觉得,男人的眼神实在是令人生厌。 男人弯下了腰,抓住了他的脚,竟然一把把他拎了起来。 他翕动着嘴唇,想要发出无声的抗议,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到了,男人手中握着的,不是脚,而是一条鱼尾。 他,只是一条鱼。 就在这时,他猛地坐起。 太阳,还是红色的。 那只不过是一场梦。 他颤抖的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恐惧依然萦绕不去。 “白石,你醒了?” 他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静静地坐在桌前,淡雅而又清新,仿佛一片荷叶。 她的眼中,半是期待,半是担忧。 他记得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轻轻道:“荷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声音里有着一丝犹豫。 荷影的眼中,刹那间放出了一片光彩。 “你今天睡了好久。” 白石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 荷影笑了笑:“你最近太累了。既然醒了,就喝一碗粥吧。” 白石缓缓下了床,坐在荷影的对面。荷影开心地笑着,小心翼翼地盛了两碗粥。 白石拿起桌上的勺子,在粥里搅了搅。 他皱起了眉头:“这粥……好稀。 荷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们搬到这个小镇已经两个月了,你还没找到活干,我们没有饿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白石没有再说话。他望着那碗水一般的薄粥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他终于抬起头:“对不起。” 荷影淡淡说道:“听说今天衙门里要招捕快,不如你去试试。” 白石一愣:“捕快?” 荷影点了点头:“捕快。” 白石默然。 荷影道:“你的武功本来就不弱,要在这小镇当个捕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白石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他轻轻地把身前的粥推到了荷影面前。 荷影抬起头:“你?” 白石站起了身,走到门口:“等着我回来。” 荷影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外面下着雨,别淋湿了。” 白石应了一声,抓过门边的蓑衣斗笠,穿戴整齐。 他顺手往腰间一摸。 突然他的身躯定住了。 荷影猛然抬起头:“你怎么了?”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惧。 白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低下头向腰间看去。 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白石呆呆的站着。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很不安。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他叹了口气:“没什么。” 他打开了了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 风,呼啸而过。 雨,淅淅沥沥。 黝黑的车夫宿醉街头。 干瘦的裁缝哀叹不已。 白石已站在一扇大门门口。 他抬起头,望着朱红牌匾上的“县衙”两个大大的金字。 雨在疯狂的倾泻着。 这绝不是一场小雨。 雨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蓑衣流进了他的脖子。 白石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冷。 真的好冷。 白石抬起了腿,迈向县衙。 可是他的腿还是没有迈出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县衙的门边站着一个女人。 不,那仅仅只是一个少女,一个苍白的少女。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瘦弱而单薄,在迷蒙的雨雾中静静伫立。她没有撑伞,没有披蓑,明明长满青苔的屋檐近在咫尺,可是她却只是任凭冰冷的水滴狠狠地浇在额头,流过发梢,顺着修长却纤细的脖颈,放肆地淌遍身上那一袭黄衫的每个角落,再悄然跌落在泥土里。 白石凝望着少女,可是少女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皮。她没有看向白石,也没有看向任何什么东西,仿佛一切都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白石终于笑了笑:“为什么不躲雨?” 少女没有任何表情:“躲与不躲,也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少女又叹了口气:“不明白的人,在这个镇子是活不下去的。” 白石愣了愣,他刚要再开口,可是少女却突然皱紧了眉头,望向了街道的另一头。 白石顺着少女的眼神望去。 从街道的那头,走来了一个男人。 不,那也算不上男人,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男孩。 可是也却是白石见过最沧桑的男孩。 男孩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而他的双脚,就那样赤裸着行走在泥泞里。 可是他脖子上的斗篷,却牢牢地裹在背上,在磅礴大雨中竟没有一丝污秽。 男孩在天真的笑着,他的眼睛,黑的发亮。 白石皱了皱眉。 他仿佛感到了男孩身上有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气息。 或者说,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白石转向了少女:“那你说,他会明白么?” 少女哼了一声:“他明不明白都不重要。” “为什么?” 少女淡淡道:“因为他注定不能活着离开。” 白石愕然。 男孩却已走到少女身前,抬起了头。 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双眼,对着少女咧嘴一笑,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少女仿佛微微一颤。 白石的心却紧了一紧。 那男孩笑容如此纯真,却又让人无法接近。 沧桑的男孩,淡漠的少女,在残破的屋檐下显得如此突兀,几乎刺地白石睁不开眼睛。 白石努力定了定神,望向了男孩。他仿佛要说些什么,才能驱赶出身体内的那份不安:“我叫白石,你呢?” 男孩依然死死盯着少女的眼睛,口中却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 “小……良……” 那声音,却是苍老而又沙哑,让白石的不安变本加厉。 白石勉强笑了笑,转向了少女:“那么你呢?” 少女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一眼小良,只是依然像一座石雕般立在那里。 白石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县衙的大门却缓缓开了。 那刺耳的吱呀声显示着破败的县衙早已年久失修。 而那残旧的大门也如同从门缝中走出的佝偻老人一样摇摇欲坠。 “进来吧。” 老人又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洞里。 少女和男孩不知何时也悄然不见,只剩下白石默默站在雨中。 他竟然觉得,那漆黑的门洞,仿佛要将他吞噬。 而雨,依然在疯狂的倾泻着,穿透他的蓑衣,将他浑身浸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猛地转过了头。 在他的身后竟站着一个年轻的书生。 书生的身上湿的更透。然而他却只是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打量着白石。 书生笑着道:“你是来做捕快的?” 白石道:“是。” 书生叹了口气:“为了那几钱银子,要在大雨中受这份罪,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白石道:“难道你不是来做捕快?” 书生道:“你以为现在这种鬼天气肯来县衙门口的,还会有别的人?” 白石笑了笑:“但是看样子,你受的罪比我的更多。” 书生却问道:“你为什么要穿蓑衣?” 白石道:“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成个落汤鸡。” “所以这对于你来说才是受罪。”书生笑了笑,“而对我萧落木来说,在雨中漫步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享受,又有何罪可受?” 白石笑了:“你是我在这个镇子里第一个遇到的这么有趣的人。” 萧落木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可是你却是我在这镇子遇到的第一个人。” 白石皱起了眉头:“你说你在这镇子,再也没有遇到过人?” 萧落木伸出一只手,放在雨下。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溅在他手指上而四分五裂的雨珠,仿佛在想着什么。他缓缓说道:“这么大的雨,也许本就不该遇到人。” 白石犹豫了片刻:“也许吧。” 萧落却又笑了:“这里真是一个蹊跷的地方。古语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 白石道:“该。” 萧落木道:“那你还不走?” 白石叹了口气:“该是该,可是不能。” 萧落木道:“哦?” 白石道:“我要银子。你呢?你怎么不回去?” 萧落木的笑的更开心:“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很有意思,我舍不得回去。” 白石也笑了:“我看你才是最有意思的人。” “我有没有意思是我的事,”萧落木仰天大笑,“你看的准不准,那是你的事。”。 他背着双手也走进了门中。 白石叹了口气。 这里真是个是非之地。 也许他真的本该回去。 可是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家里那碗稀薄如水的清粥,又想到了荷影那双期盼的眼神。 他没有选择。 他明白。 -------------------------------------------------------------------------------------------------------- 镇子是小镇,可是县衙绝对不是小县衙。 在白石的脑海中,北京大名府也不过如此。 而零落的几个人更衬出大堂的空旷。 小良早已静静的靠在墙边。 而他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另一个角落里的少女。 萧落木却笑了:“想不到女人也来做捕快。” 少女缓缓道:“既然瞎子都能来,女人为什么不能来?” 角落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这是在说我么?” 白石这回简直呆住了。 在门边的墙角下里,居然真的坐着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一只手拄着一把二胡,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我不是聋子。小姑娘说话可要小心。” 少女的双眼一片空洞,没有再说话。 老瞎子却不依不饶:“就算是真的聋子,也未必不能做捕快,你说是不是,老聋子?” 瞎子的头转向了另一个墙角。在那个墙角耸立着一个虬髯大汉。 萧落木却忍不住又道:“跟一个聋子说话的人,我看不止是瞎子,而且是一个傻子。” 大汉的低沉的声音却响起:“我虽然是聋子,可是我能看得懂唇语。” 萧落木望着白石微微笑了笑:“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这里最有趣的人?” 白石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你是这里第二正常的人。” 萧落木到:“哦?那第一呢?” 白石笑了:“当然是我。” 萧落木没有说话,只是又眯起了眼。 这时从内堂传来了一个声音:“诸位久等了。” 一个人缓步走了进来。 虬髯汉子立刻笑容满面:“原来是胡衙役。” 胡衙役笑了笑:“哦?镇北打铁的李铁匠,还有镇南算命的王瞎子,你们居然也来了。” 瞎子叹了口气:“现在世道艰难,大家都不信命了。瞎子我也要另谋生路了。” 胡衙役略一颔首,又望向了少女。 突然少女开口道:“你已经跟了我很久了。” 胡衙役一愣。 男孩却答道:“是。” 少女又问道:“也看了我很久。” 男孩道:“是。” 少女冷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孩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白石望着男孩,他愈发地觉得男孩的牙齿有些特别。 少女空洞的双眼一片漆黑,几乎看不到一丝白睛。那双瞳仁,空洞而又看不到底。然而她的声音却从口中传出:“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再也说不了了。” 男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却没有一丝畏惧的神情。 少女的手指微微一颤。 不知从少女身上何处飞出一道影子,射向小良。那道影子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可是小良的身影居然更快,他纵身而起,不知何时已经向少女扑去。 萧落木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双眼直盯着小良那微微飘起的斗篷,发出了异样的光。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红云。紧接着小良的双脚已经重重地落回了地面,就连地上的大理石,也轰然多出几条裂痕。 小良没有说话,只是从嘴里发出了一声莫名的低吼。 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披着火红大氅的男人。 胡衙役做了一揖:“原来是叶捕头到了。” 叶捕头没有答话。他只是伸开自己的左手。 哐啷。 一块已经被捏得看不出形状的废铁颓然跌落。 萧落木笑了笑:“是个用暗器的女人。” 叶捕头没有理萧落木,他盯着小良。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我叶鸣蝉的眼下没有人可以杀人。” 小良的声音生涩得有些僵硬:“我……不想……杀她。” 叶鸣蝉缓缓放开了还按在小良肩头的右手。 小良死死地盯着叶鸣蝉,嘴唇不住的颤动。 终于,他还是退后了两步。 萧落木却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遗憾。 叶鸣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转过头对着少女道:“你也一样。” 少女没有再说话,她的眼睛突然瞪得极大,浑身战栗着,死死地靠在墙角,把披散的长发遮紧了自己的脸,半张着的口深深地喘息,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叶鸣蝉轻轻地挥了挥手。 火红的大氅又仿佛将他笼罩在火焰之中。 胡衙役再一作揖:“叶大人,接近午时,现在应征捕快的人已经有六个,还望大人定夺。” 叶鸣蝉冷冷道:“还是等黎大人来吧。” 胡衙役陪笑道:“可是黎大人至今未见,现在这里就您最……” 叶鸣蝉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是么?” 胡衙役一愣:“叶大人您……” “哈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叶捕头!” 从角落的屏风后,一个青衣男人缓步踱出。 白石愣了一愣。 为何这个男人,竟隐约有一丝熟悉? 胡衙役大惊:“风师爷您原来早就到了!” 叶鸣蝉道:“看了那么久,风师爷不出来露两手?” 风师爷摆了摆手,轻笑道:“我风化柳那两下只能用来防身,怎么敢在本县第一高手叶捕头的面前班门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