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昼 怨憎会的拳头(上)
“前天两个,昨天一个,今天……”白石略微一顿,“居然有三个。” 萧落木的脸上居然写满了极度的疲惫,然而他也只是淡淡道:“那么总共就是六个了。” 叶鸣蝉背着双手,静静望着天边:“这三个是怎么死的?身份查清了没有?” 王衙役脸色青灰,仿佛像吞下了无数的苍蝇:“叶…叶大人,你还是亲自看看吧。” 他弯下腰,一把掀开了尸体上的白布。 白石倒吸了一口凉气。 尸体不可怕,白石早已见过无数尸体。就算白石之前没有见过尸体,可是他这两天所见的尸体也许比有些人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残缺的尸体他见的已够多。 没头的尸体自然也见得不少。 可是白石在这一刻才明白。 有时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一件好事。 就像尸体上有一个粉碎的头,比没有头要让人恶心千万倍。 瞎子却不断地嗅着,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局促不安地掐捏着自己的指头。 叶子依然站在墙边,眼神空洞而寒冷,就像严冬的雪。 叶鸣蝉瞟了一眼尸体,没有任何表情:“风先生,你看看吧。” 风化柳微微一笑:“这是我份内之事。” 他缓缓走到尸体边,慢慢地蹲下。 他仔细地检查着三具尸体的每一个角落,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头颅碎得太彻底,已经不可能认出来了。” 王衙役道:“但是至少,从三人身旁的佩剑,和他们的手指看,可以知道他们三个人是用剑的高手。” “都是绝对的高手。”风师爷点着头。突然,他愣住了,“这…” 王衙役道:“怎么了?” 风师爷仔细端详着一具男尸的手,脸上竟写满了惊诧。 叶鸣蝉也不禁皱了皱眉:“风先生,到底怎么了?” 风师爷一言不发,依然死死地盯着男尸的手,却把掌心翻了过来。 身边的王衙役看着尸体的手掌,奇道:“这具尸体手上的茧子,似乎有些不同。” 白石勉强望向尸体:“他掌上老茧虽厚,然而指上的老茧却也不薄。难道,他还是个指法高手?” 风师爷摇了摇头,又展开了尸体的手指:“他指上的老茧,不但遍及指腹,竟然连指背也有,就算是兼练指法,你们不觉得还是太奇怪了么?” 王衙役点头道:“没错,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风师爷又道:“那是因为他的这些老茧,既不是因为练指,也不是因为练剑,而是因为他平生喜欢研究消息机关。” 白石惊道:“你能看出这么多?” 风师爷却笑了:“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用的剑,叫做雪凛剑。” 白石愕然。 他茫然地望着风化柳那双狭长的眼。 这双眼,难道能够回溯过去? 还是能预知未来? 就在这时,萧落木却笑着开了口。 白石顿如醍醐灌顶。 “看来你们是老相识了。” 风化柳摇了摇头:“老相识算不上,不过我们十年前的确有过一面之缘。” 他接着又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还没落魄到这个地步。” 白石道:“这么说你早认出他是谁了?” 风化柳眯起了眼睛:“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他就是神机居士唯一的弟子韩修齐。” 萧落木脸色微微一变:“这么说,那他们三人是…” 风化柳面色凝重:“没错,是岭南三剑!” 萧落木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抹兴奋的表情。 白石却皱了皱眉:“岭南三剑?” 萧落木望着三具形容凄惨的尸首:“如果他们都是死在一人之手,那么这个人,也太过可怕了。” 风化柳点了点头:“没错,十年我见到他们的时候,那套三才剑阵就已天衣无缝。” 萧落木眯起了眼,仿佛饶有兴味:“那么,能杀死他们的,究竟是谁呢?” 突然瞎子的一声惊叫却划破天际。 他的面容惶恐得几近扭曲,他的声音简直是歇斯底里,就连他不离手的二胡也在空中发出滑稽的嘶声。 “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不是人,是鬼!是鬼呀!” 他的身体疯狂的在后院内碰撞着,翻滚着,最后像狗一样地爬了出去。 白石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疯了。”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叶鸣蝉却不为所动。 他缓缓地扭动着自己的双手:“在这个镇子,不论是人,还是鬼,都不是我的对手。” 然而没有人答话,也没有人理会叶鸣蝉,每个人的面色是同样的苍白,仿佛叶子眼中那亘古不化的寒冬。 除了一个人。 萧落木。 萧落木笑了。 是的,他笑了。 而且笑得很轻松:“不管他杀了岭南三剑也好,长白四雄也好,都跟我无关。” 白石愣道;“你说什么?“ 萧落木道:“因为我就要走了。” 白石惊道:“走?为什么?” 萧落木抬头看了看天。 乌云已开始翻滚。 不知道下一场雨,会落在何处? “其实我本也想再多留几日的,可惜…”萧落木淡淡望着白石,“这里的雨我已经看够了。” 白石再度愕然。 萧落木悠然向园外踱去。 然而他却又突然转过头来:“虽然这是你们的事,但是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们一件事。” 片刻之后,才传来了叶鸣蝉的声音:“哦?” 萧落木淡淡道:“要杀死岭南三剑这样的高手,不一定真要有绝世的武功。” 风师爷也终于开了口:“尸体上绝没有暗器和毒药的痕迹。” “那迷药呢?迷药你又是否能验得出来?” 风师爷皱了皱眉:“你是说生亦欢?可是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杀人了。” 萧落木笑了。 他转过身,轻轻地自语道:“是啊,他不可能回来杀人了。” 萧落木就那样,一步步,一步步走了出去。 然而,只有白石看到,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仿佛对着自己笑了一笑。 那笑容,意味深长。 而且似曾相识。 ---------------------------------------- 萧落木走了。 可是他还没有走。 他迟早会走。 可是不是现在。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他现在正坐在镇东最偏僻的酒馆里。 这酒馆就和天下间所有偏僻的酒馆一样,不但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二,也有无数香气四溢的美酒。 这样的美酒,无论多少都不够。 所以萧落木的桌子上,堆满了空的或满的酒壶。 萧落木已经在这里喝了半个时辰。 喝酒的人往往有两种。 第一种人喝酒,是为了醉。 天下酒鬼大抵如此。 而第二种人喝酒,是为了醒。 比如生亦欢。 可是萧落木却是第三种。 碗里的是酒还是茶,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他只不过是在等。 即使他再疲惫,也必须等。 等一个重要的人,和一件重要的事。 而这个人,已经坐到了他的面前,而那件重要的事,也即将要发生。 白石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萧落木,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 萧落木却仿佛没有看见白石,依然自顾自地喝着酒。 终于白石开口了。 “这个镇子的七家酒馆的酒都被你喝光了,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了。” 萧落木叹了口气:“如果你早些出现,我也就不必喝那么多酒了。” 白石淡淡道:“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喝了那么多,我也就不会明白你其实等的是我。” 萧落木笑了:“哦?我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 “因为你有事想告诉我。”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我没有。” 白石的头却往前勾了勾:“那么,假如我有事想问你呢?” 萧落木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也把脸凑近了白石。 “你想问什么?” “生亦欢去哪了?” “生亦欢,已经死了。” 白石摇了摇头:“不,他没有死。” 萧落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哦?他没死?” “绝没有。” “那他去哪儿了呢?” 白石死死地盯着萧落木:“这个答案,只有你知道。” 萧落木不禁笑了出来:“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 “哦?” 白石的声音异常坚决:“你说过,‘生亦欢不可能回来杀人了’。” 萧落木只是淡淡道:“那句话是风先生说的。” “不,风先生说的是‘他不可能杀人了’,而你说的是‘他不可能回来杀人了’。死人,是不存在‘回来’或是‘不回来’的。” 萧落木笑道:“我说的,也许是生亦欢的鬼魂呢?” “你不信鬼神的。”白石摇了摇头,“你绝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鬼神。” 萧落木凝视着白石。 他的眼里,不停地闪烁着一种奇妙的光芒。 终于,他长吁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生亦欢?” 白石愣住了。 他为什么要找生亦欢? 为什么? 白石的眼中写满了犹豫:“我不知道。”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微微侧过了头,仿佛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白石也注意到,酒馆外似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萧落木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表情。 “看来是他。” 他轻轻地把嘴放在白石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