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圣颜在线阅读 - 第六章 来客

第六章 来客

    凌晨的熹光照在古城的石墙上,透露出一股浓厚的年代感,眨眼就是千年,风雨不改,巍然不动。

    道道剑痕悬于其上,傲然散出凌厉之气。

    低矮的垂暮老人伸手抚摸剑痕,只是触碰到的一瞬便仿佛穿越桑田沧海,回到了那个古老的年代。

    “石老,咱们赶紧找个客栈歇歇脚吧,足足有两天没睡觉了,您老人家身子骨倒是硬朗,可我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啊。”

    垂暮老人的身后,站着一个驼背弓腰的少年,眼神迷离,四肢乏力,仿佛皮rou之下没有脊梁骨儿一般,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只要给他一张床,他便会直直地昏睡过去。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感受着古城的沧桑。

    驼背少年怨气更重:“喂,老头儿,你不睡觉本公子还要睡觉呢,赶紧进城,若是害本公子身体出了毛病,这责任你担待的起么?”

    老人依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睁眼。

    见状,驼背少年的怨气全然转换成了怒火,“臭老头儿,我知道你是我爹派来监视跟踪我的,要不是看在你是个老头儿,本公子可怜你的份儿上,本公子早就丢下你直接走了,你再这样,我可就真的要丢下你了,把本公子跟丢了,看你回去怎么跟我爹交差。”

    少年感觉还是不够解气,正要继续骂街时,老人却忽然间有了动作。

    像是一尊石像忽然有了生命。

    少年本以为老人要带他进城,却发现老人只是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的掌心,仍然是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老不死的,你给自己算命呢?”

    驼背少年忍无可忍,又要开始骂街,老人却又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见少年身子微颤,将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也没有说话。

    因为他看见老人的眼睛里闪着光。

    “公子,我们进城吧。”

    垂暮老人回过头来,语气温和,笑容满面,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事实上也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只不过是一个低矮的老头儿摸了摸古老的城墙,然后转头看向叛逆的小辈,仅此而已。

    可是驼背少年不这么觉得,他刚才确实看到了垂暮老人的神情,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怎么了,小公子?”老人问,仍是笑容满面。

    公子这一刻好像感到有些愧疚,明明他刚才还对老人那样不敬,可老人却依然这样和蔼地看着他,像是一位爷爷溺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没,没事。”

    老人的笑容更加爽朗,“那就走吧,小公子,你不是急着找客栈落脚么?”

    于是少年便徐徐跟在老人身后进了城,似乎是为了照顾老人的走路速度,因此步伐迈得极小,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儿滑稽,就像一个挨了吵缩了气的孩子。

    值得一提的是,少年再也没有说话。

    待一老一少走后,不出多时又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来。

    “小姐,我们到了。”

    这队人马之中,有两台轿子十分显眼,金光闪闪,华丽异常。

    为首之人竟是一名中年女子,英气逼人。抬头看向城门,一行两字,“晴城”刻于牌匾,甚是古朴。

    “师姑,不如直接先去寺庙上香吧。”

    金轿里传来一名年少女子稚嫩的声音,被称为师姑的英飒女子看向轿子,低声询问:“小姐不考虑休息片刻?”

    “无妨,”车轿的丝绸帘子缓缓掀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出现在中年女子面前,望了眼天空,朝阳初升,继续说道,“天色尚早,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办完爷爷交代的任务再歇息也不迟。”

    随即那名英气女子一声力喝,率众人浩荡进城。

    凌晨的风格外清爽,可若是再等上半个时辰,气温便会迅速升高,因此,这凌晨时分,便是长袍少年一天中最惬意的时间。

    虽然很想马上问清楚那名江湖女子的来历,可相较之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张玄礼去做,便是顾先生拜托他传送的那封信。

    这是顾先生一再嘱咐他的事情,可以看出自家先生对这封信是多么得看重,因此,少年毅然决然地选择先送信,等先生交代的事情做完了,再回家问少女的身份。

    似乎是确认了这个决定,张玄礼用力的点了点头,握着信封的手也稍稍用了些力。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张玄礼抬头仰望,终于看见了“龙兴寺”的牌匾。而顾先生让他送的信,就是送到这座城南寺庙,令张玄礼想不通的即是这点。

    明明顾先生住在城北,且一直是独来独往,可偏偏让他送信到城南的寺庙,倒不是说路途遥远,而是张玄礼想不出顾先生什么时候认识了这座寺里的方丈。

    这座寺张玄礼倒是隔三差五会来上一趟,替和尚们挑几桶水,就能换来一顿素斋。

    和尚们也愿意照顾这位贫苦的少年,都说佛渡众生,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假,只不过渡人的并不是寺里供养的金身佛,而是这一个个剃光了头的凡夫俗子。

    给张玄礼开门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和尚,一见是张玄礼,便马上露出笑脸。

    “玄礼哥,你怎么来了?”

    长袍少年挠挠头,“我有封信要捎给方丈。”

    小和尚笑道:“我替你捎吧,方丈在佛堂招待客人,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张玄礼考虑了一会儿,觉得送信还是要亲自交到对方的手上才算,一是他自己生性比较谨慎,就连出门时的门锁都要检查再三,二是顾先生点名要自己送,自然是相信自己的,若是转交给别人送,岂不是辜负了先生。

    于是长袍少年便摇摇头,小和尚也不多劝,只是领着少年跟他到偏室等候。

    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十分要好。

    这小和尚与张玄礼自是熟络的。一年前,张玄礼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沿街乞讨的他,那时候的小乞丐眼见就要饿死,张玄礼便从打工的食肆里借来一顿饭。

    说是借,其实分毫不差,因为第二天的张玄礼,说什么也不肯吃饭,哪怕食肆的伙计再三相劝,可倔强的少年仍是饿了一天。

    那时候的张玄礼就在想啊,如果没有顾先生和各家门店老板的帮助,可能他也便是小乞丐这副模样吧。

    后来,小乞丐也遇到了属于他的顾先生,即是寺里方丈。

    虽然那时的小乞丐只是想着,以后终于可以不用饿肚子了,他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于是,小乞丐激动的大哭起来,他当时以为上天给他最大的恩赐,就是让他活下去。

    他是多么地渴望活下去,仅仅是活下去。

    凡是那天路过街头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小乞丐抱着一口碎了角的破碗一哭就是一整天,身边还半蹲着某位上了岁数的老和尚,一手抚摸着小乞丐的背脊,一手转动着佛珠,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张玄礼进到寺里面后,才感到阵阵喧哗。

    “今天来了一位大户人家。”小和尚边领路边解释道,“听说是从上京来的,可谓是真正的大户人家了。”

    上京?

    张玄礼心里一颤,上京就是大黎帝国的都城,其辉煌程度远超其他所有郡城,无论是站在政治还是经济的角度,因此也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远方。

    少年从小就是在对上京的崇拜中长大的,每每提到这个地方,那些老书生的眼里都会闪起光芒,后来听先生解释说那是他们一辈子渴望去到的地方,这两个字,集聚了他们年少全部的冲动与向往,每个读过书的人都将这个梦想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即使是在他们这群少年学子中,也早早就开始了对上京的崇拜,每个人都把对于上京的各种见解和传闻作为自己炫耀的资本,只要提到这个名字,不出一刻整个学塾的少年都会围成一圈,静静地等待对方的讲解,而那个讲传闻的少年学子,也会用一种类似于说书人的口吻滔滔不绝,在此后的三五天里,这个少年都有了在众学子中昂首挺胸走路的资本。相比顾先生的儒家大道理,这个话题明显更符合少年的心意。

    少年聚在一起天马行空侃侃而谈的样子本就是世间最美好之画卷。

    其实张玄礼很早就从这种盲目崇拜中脱离出来了,可是每次回忆起他们这些少年围在一起的场景,他都会感到很温馨,这是少年为数不多摆脱孤儿身份感受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的时刻。

    作为大家庭的一份子。

    “那排面可真是大啊,我活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玄礼哥可要做好心理准备,等会儿可不要叫出声来,会让人家瞧不起的。”小和尚笑嘻嘻地看了长袍少年一眼。

    张玄礼心想你才多大,怎么说的自己好像一位得道高僧一样。小和尚将长袍少年的表情收归眼底,也没有责怪,而是安静地带路。

    直到当看见院里的仪仗时,张玄礼才发觉过来,这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排场,这院里起码有两台金轿,十几匹马,二十个仆从,还有约莫十个披着甲胄的士卒,严阵以待,立于院内,甚是威武。

    小和尚瞧见张玄礼刚刚还嘲笑自己,现在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与自己有什么分别,不过想归想,小和尚却没有说出来。

    小和尚与长袍少年的相识,缘于一碗热饭。

    一饭之恩,甚于生死,是真正的甚于生死。

    因为正是这碗饭,将饥寒交迫的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所以小和尚很快就和少年熟络起来,本就是同龄的少年,再加上这份恩情的催化,使得二人的友谊迅速升温,不说是生死与共,也算是莫逆金兰。

    只是有一件事在张玄礼的心中堵塞了很久,便如现在这番,哪怕只是孩童之间很常见的调侃打趣,小和尚也经常会自落下风。

    少年以为的友谊,就是像和苏予墨那样的轻松关系,虽然那位贵公子总是喜欢逞能说大话,可往往是那种脸皮厚到令人发指的朋友,越让人在相处中感到轻松舒适。

    相比之下,小和尚给他的感觉,总像是亏欠了他许多。

    张玄礼也不是没有想过跟他平下心来聊上两句,可数次开口都是欲言又止,因为少年自己也受过这样的恩惠,顾先生,各家店铺的老板,还有街坊邻居,甚至是厚脸皮的苏予墨,都给了他极大的恩惠。

    也正因为张玄礼也受过这样的恩惠,所以他才能感同身受,像他这样的少年,只有一样东西最为重要。

    当然,若是张玄礼和小和尚这样穷苦的少年,不妨可以直接说是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一样东西。

    便是自尊。

    小和尚之所以会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恰恰是因为他有强烈的自尊心。少年也一样看重这样东西,甚至曾经,他差点就失去这份尊严。

    贫穷带给一个孩子的,不仅仅只有艰苦,还有自卑。

    试想当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的穷娃娃跟有钱人家的孩子做了朋友,其他的孩子会怎么想,穷娃娃自己又会怎么想。

    他的自卑,到底是源于其他孩子的奚落讥讽,还是他自己的自尊心在作怪?

    所以长袍少年没有开口,是因为他想要护住小和尚的这份自尊心。

    既为了护住小和尚,也为了护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