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耻
第195章“耻” 房间内,三个日本人都在盯着陆时, 他们已经感觉出来了,这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对夏目漱石有着极深的影响,甚至可以一句话改变夏目漱石的决定。 但想想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陆时是谁? 《镜报》的掌舵人! 正是因为他的慧眼识珠,才能让《我是猫》在英伦取得巨大成功。 三人表现得毕恭毕敬,保持着标准坐势,双手交握在身前,显现出无比的虔诚,脸庞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只有敬仰和尊重。 吾辈好奇地看着, “喵呜~” 小家伙大概是觉得日本人很有趣吧。 陆时其实也觉得十分有趣, 论年龄, 岛崎藤村,1872年生人,29岁; 长谷川辰之助,1864年生人,37岁; 正冈子规,1867年生人,34岁。 跟他们相比,二十出头的陆时简直就是一个毛头小子,却被如此敬重,与日本论资排辈的现状截然相反。 陆时沉吟片刻, “长谷川先生,坦白讲,我还挺喜欢你的《浮云》。” 长谷川震惊, “啊这……” 转而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陆时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主角名字是‘内海文三’,对吧?” 长谷川连连点头, “是!文三是一个正直的青年,他渴望克己奉公。然而,在官场中,这种正直和清廉却无法得到应有的认可和保护。相反,他受到了同僚的排挤和上司的打压,最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陆时“嗯”了一声,回忆小说内容, 在《浮云》中,长谷川对人生的虚无和飘忽不定展开了思考,小说的名字便是佐证。 这种无可避免的“虚无”,算是日本作家普遍的情绪了。 长谷川见陆时不说话,便问道:“陆教授,你欣赏我作品的内核吗?” 陆时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他思索几秒,说: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 长谷川脸色变了变。 陆时引用的是《沧浪歌》,楚辞, 这是渔夫劝屈原的话,意思是当沧浪之水清的时候就洗我的冠发,沧浪之水浊的时候就洗我的双足,意在劝屈原审时度势。 长谷川低头, “看来,陆教授并不认可。” 陆时喝了口水,没搭腔。 长谷川遂不满道:“陆教授可记得屈原怎么说的?” 陆时不由得来了兴趣, “有意思……你竟知道《楚辞》?” 汉学在日本一直占据重要地位,持续到现代,但《楚辞》确实偏门了些。 长谷川解释:“我给们的朝廷工作过。” 陆时诧异, “啊,是这样?” 长谷川继续说道:“屈原说,‘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是这样的。” 背得倒是没错, 陆时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这话别人说来或许有些说服力。” 长谷川整个脸涨得通红, 他以“文学不是大丈夫的终身事业”为由停止了小说的创作,随后入世,当翻译、当编辑、当教师,甚至当清朝的北京警务学堂的干部, 所以说,屈原那句话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房间内的气氛有一丝丝诡异, “……” “……” “……” 整整一分钟,没人吭声。 陆时摊手, “长谷川先生,这没什么的。你可曾听过元稹?” 长谷川点头,说道:“唐朝的大诗人,我当然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嘛~” “额……” 陆时有点儿懵,没想到对方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句, 他轻咳道:“那确实是名句,但我想说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你肯定也是听过的。” 长谷川点头, “是,这句非常有名。” 或许是为缓解尴尬,一旁的正冈子规也插话进来道:“这应该是为了悼念爱人所作吧?沧海无比深广,因而使别处的水相形见绌……写得实在是好啊!” 他的语气倒也不虚伪。 陆时说:“可元稹在妻子去世二年后就纳妾了。” “噗!” 夏目漱石刚喝了一口水,直接喷了, “真的假的?” 陆时说:“真的。元稹本身体弱多病,又有幼女要照顾,纳妾的时候并不藏着掖着。” 他看向长谷川, “所以说,自己的行为和自己的作品不一致,没什么好羞耻的。” 长谷川:“……” 他觉得更加羞耻了。 几秒钟后, “轰动你私密马赛!” 竟然直接行大礼,真的磕了一个。 陆时不由得在心里咋舌,对日本人的认识更深一层,赶紧躲开对方正面,说:“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土下座!不说年龄,单单论资排辈,我可是你的晚辈。” 土下座是一种日本“礼仪”,即五体投地地谢罪或请愿。 长谷川说:“请陆先生原谅我。” 陆时只能原谅, “原谅。我原谅你。” 甚至都不知道要原谅对方什么, 难道自己刚才不是在安慰对方“行为和作品不一致,没什么好羞耻的”? 一万匹草泥马在陆时心中狂奔而过。 长谷川起身, “谢谢陆教授宽宏大量。” 陆时语塞,过了好一阵才说:“行吧,我接受你的谢意。” 他算是见识到日本人的厉害了,决定一会儿不再说话,遂老老实实地往后挪了挪椅子,小口喝茶。 夏目漱石低声道:“陆,这位正冈君来找我……” 陆时偏过头, “你不用咨询我啊,自己做决定吧。” 夏目漱石无语, 家乡来人,想借自己和《我是猫》的名气,其本质上借的是《镜报》的名气, 所以,陆时是有话语权的。 但看他撂挑子的模样,夏目漱石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转向正冈子规, “正冈君,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正冈子规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陆时,随后说道:“你我同岁,又是旧相识,便省去那些没必要的繁文缛节,直接切入正题吧。刚才,我说到了《杜鹃》杂志,你应该还愿意施援手吧?” 在日本文学史上,《杜鹃》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值得一提的是,杂志的命名是因为正冈子规于1889年患上肺病,时而咯血,取意杜鹃啼血, 正冈改号为子规也是因为这个。 而夏目漱石也确实在《杜鹃》上投过稿, 1899年4月,他于杂志上发表《英国文人与新闻杂志》一文,8月又发表《评小说》一文,后来才到伦敦留学, 当时的他才刚刚32岁,文学才华已势不可挡。 夏目漱石沉吟, “你说。” 正冈子规正色道:“日本亦有文学、诗歌!我辈自强,必当行山崎宗鉴、松尾芭蕉之事。你之前读过我的《芭蕉杂谈》,对那部作品,你是怎么想的?” 山崎宗鉴被后世尊为“俳谐之祖”,而松尾芭蕉则被日本人称为“俳圣”, 两人对日本俳句的发展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至于正冈子规本人, 在后世评价中,他也被认为对俳句做出了巨大贡献,著有《俳谐大要》,主持开办的《杜鹃》更是大有一统整个俳句诗坛之势,产生很大影响。 夏目漱石不由得有些意动, 若真能发扬俳句,确实能后世流芳。 他看向陆时, “陆,还记得我之前与你提到过的俳谐吗?” 陆时点头,说:“嗯,我还知道一首呢,松尾芭蕉的,‘闲寂古池旁,蛙入水中央,悄然一声响。’” 别看这三句用汉语说出来显得很傻,但以日语唱来别有一番韵味。 正冈子规闭目静听, 随后,他赞道:“闲寂风雅。陆教授的日语很标准。当然,主要是芭蕉这首《古池》写得好,青蛙跳入古池的一刹那,四周闲寂的静与青蛙跃入池塘的动完美地结合,飘溢着一股微妙的余情余韵。” 陆时哑然, “班门弄斧。我会唱的就这一首。” 正冈子规好奇道:“只会一首也足够见多识广了。陆教授在何处听过俳句?” 陆时说:“毕竟是从中国传入日本的,所以不难举一反三,再加上我本就懂日语,听一遍也就记住了。” 这话没有任何虚假。 正冈子规的眉毛却跳了跳,说:“陆教授,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以三句十七音为一首,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要求严格,受‘季语’限制。” 陆时能听出来,对方并不是在科普,而是在纠正, 可能是自己刚才那句“从中国传入”有些刺人。 陆时回忆了一阵才想起“季语”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节用语, 除“骤雨”、“雪”等表现气候的用语外,还有像“樱花”、“蝉”等动物、植物名称,另外,“阳春面”这样的风俗习惯也多有应用。 这些都是中国诗词用烂了的意向,也能拿来说? 陆时看了正冈子规一眼,说:“正冈先生,松尾芭蕉是不是有一句,‘长夏草木深,武士留梦痕’?这应该是引‘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所作的。我说俳句来源于中国,似乎没什么问题。” 正冈子规懵逼, “陆先生,你不是说会唱的就《古池》那一首吗?” 陆时摊手道:“是啊,我会唱的只有一首,但会背的有很多首。再比如,‘旅途逢雨,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句俳句化用自苏轼的《定风波》, 高中生都会背。 正冈子规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陆时如此熟悉俳句,
他强辩道:“日本俳句诗人大部分能写汉诗,自然有很多把中国的汉诗俳句化的现象。”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是的。俳句、和歌、汉诗形式虽异,志趣却相同、其中俳句与汉诗相似之处尤多,盖因俳句源于汉诗绝句之故。” 正冈子规:!!! 如果刚才的表情是惊讶,那么现在就是惊吓了, 他一口气没顺上,剧烈地咳嗽, “咳咳咳咳……” 一旁的岛崎藤村赶紧扶住正冈子规,呼唤道:“先生!先生!” 正冈子规抬手, “没事。我没事。” 他看向陆时,不由得为对方的博闻强识感到战栗, 因为陆时刚才说的那句话,正是正冈子规在《致歌者的书简》中的原话, 没想到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只是在场之人,除了陆时和正冈子规,都不知道其中内情,所以有些懵逼,大眼瞪小眼。 夏目漱石好奇道:“正冈君,怎么了吗?” 正冈子规无法回答, 陆时不明说,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 于是,他也…… “轰动你私密马赛!” 土下座! 陆时被整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离开对方磕头的方向, 他实在是忍不住吐槽:“你说你们日本人怎么这样?一个两个的……唉,我算是明白什么叫耻感文化了。” 耻感文化出自《菊与刀》, 对那本书的核心观点,陆时并不赞同, 毕竟作者是一个根本不会说日语、一辈子没去过日本的人,靠刻板印象加脑补用不到一年时间仓促拼凑出来的“学术著作”,不是地摊垃圾就不错了。 但沧海遗珠,关于耻感文化的内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何况陆时确实被土下座了,由不得不信。 正冈子规低头道:“《礼记中庸》中说,‘知耻近乎勇’,‘耻’并不见得是坏事。” 看对方碰瓷《礼记》,陆时立即纠正:“‘知耻近乎勇’的‘耻’和你们的‘耻’不一样。前者是因为做错了事而感到羞耻,后者是因为失败而感到羞耻。” 正冈子规愕然, “有什么不同的?做错了事不就会面临失败吗?两者……唔……” 蓦地,他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一阵,他才说:“陆教授,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反思。” 陆时一阵无语,没想到自己竟然给日本人发了反思卷。 他随意地摆摆手, “没事。” 正冈子规叹了口气,像是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对夏目漱石说道:“夏目君,给《杜鹃》投稿的事,拜托你了。” 说完,他对陆时深鞠一躬,径直离开。 长谷川和岛崎藤村对视一眼,赶紧与陆时和夏目漱石道别,快步跟上。 三人离开布莱雅路。 长谷川问道:“先生,你为什么……你怎么忽然……” 一旁的岛崎藤村也是满脸不解。 正冈子规说道:“陆教授不愧是历史学的执牛耳者,他实在是太了解我们日本人了。” 长谷川:??? 岛崎藤村:??? 两人依然不明就里。 正冈子规严肃地说道:“他刚才的话点醒了我。正如他所说,我似乎不会因做了错事而感到耻,而是……我竟然被发现了,我竟然失败了,太‘耻’了。” 长谷川一愣,随即也陷入沉思。 另一边的岛崎藤村却道:“有什么不同吗?” 长谷川低声道:“岛崎君,你还是太年轻了。我们对对错看得太轻、对失败看得太重,甚至还有一套道歉的‘仪式’以应对失败,‘仪式’执行完了,有些错就没有了。” 岛崎藤村:“……” 他保持沉默,还是不甚明白。 正冈子规看向天际,喃喃自语: “如果我们一直这样,将来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他不敢想。 伦敦的秋季送来凉爽微风,但吹在他的身上却如冬日酷寒的鞭打,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肺病所致。 他说:“岛崎君,按照你的构想,继续完成那本《破戒》吧。当你完成它的时候,你也许就会懂了。” 岛崎藤村懵懂地点点头, “好吧。可是,夏目先生那边……唉……” 正冈子规没有接茬, 夏目漱石在英国火了,对日本文坛固然重要, 但是,真正厉害的还是陆时。 短暂的接触,让正冈子规意识到,谁才是那个伯乐。 他低声道:“我之前读了《无关紧要的1587年》,觉得不过尔尔,远不如《枪炮、病菌与钢铁》综合性强。但今天和陆教授接触后,我的想法改变了,甚至想请他写一本书,分析分析咱们日本人。” 岛崎藤村惊讶, “他?一个中国人?” 正冈子规纠正道:“一个能背俳句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