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惊世骇俗的悼词
第二天。 拉雪兹神父公墓。 送葬的队伍移动得十分缓慢,一步一步穿过大门。 进入公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草坪。 草坪上散布着许多纪念碑, 它们形态各异,或简单朴素、或装饰精美,代表着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的人们。 陆时看着那些碑文,心里感慨, 本来,左拉是要葬在蒙马特公墓的, 现在算是一种“升格”。 拉雪兹神父公墓、 蒙帕纳斯公墓、 蒙马特公墓, 三者并列为巴黎的三大公墓, 但拉雪兹神父公墓是地角最好的,便于人们的祭拜、瞻仰。 队伍继续向前, 在草坪边缘,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地通向公墓深处。 队伍拐上去不久,便能看到一座高大的教堂,是拉雪兹神父公墓的标志性建筑。 在那里走完宗教流程,左拉将会长眠。 陆时正走着, 这时,身后传来庞加莱的声音:“陆教授。” 他气喘吁吁地跟上, “我有……” 陆时抬手打断对方,随后看了眼前方左拉的棺椁, 古今中外,对死者的尊重是一致的。 庞加莱赶紧平复呼吸, 喘气太粗的话,他会忍不住加大音量。 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说:“左拉先生一定会谢谢你的。” 陆时诧异, “这话怎么讲?” 庞加莱用眼神往公墓外面瞄了瞄, 那里的围墙有铁栅栏,从栅栏的缝隙看出去,能发现不少巴黎市民正在虔诚地祷告, 时不时有人将手中的鲜花放下。 他们进不了公墓,却也是送葬的队伍。 陆时哑然, “何必谢我?这不是大家自发的吗?” 20世纪初的巴黎跟现代截然不同,市民们有傲气、有尊严,应该不至于有人为了面包、饮料,或者每小时7的价码聚集游行。 庞加莱捏捏陆时的肩, “是。也不是。” 陆时懵逼, “我刚才问的问题竟然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他无法理解。 庞加莱露出一丝丝笑意,随后快速收敛, “我说他们是自发的,是因为没有人雇佣;又说他们不是,是因为他们知道左拉的事迹,有很大一部分是读了你的《狩猎》,进而好奇,主动了解左拉先生的生平。” 言外之意,陆时为左拉打了广告。 陆时看了眼队伍的最前面。 此时,棺椁已然放下, 神父站在诵经台前,虔诚地在胸口比划着十字,嘴唇蠕动着, 看口型,似乎是:“尘土归回尘土,从今以后万世过去了。” 这是《圣经》的经文。 神父大概是知道左拉身份特殊,提前预演,生怕一会儿真正诵经时出了岔子。 陆时不信神明, 但既然已经穿越了,必定有些东西说不清, 他环视一圈,见其他人还是相对放松的状态,这才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我没做什么。” 庞加莱也跟着后退两步, “陆教授,因为你,左拉先生在祂的国,必然平安喜乐。他肯定是欣慰的。” 陆时长出一口气, “那些极端分子怎么样了?” 按照历史正轨,左拉的葬礼确实受到了那些人的袭扰。 庞加莱说:“不用担心。” 说着,凑到陆时耳边, “今天早上,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前,有人制造了一起马车车祸。” 陆时注意到了对方的关键词, “‘制造’?” 庞加莱的眼中闪过一丝丝冷峻,随后道:“是的。他们试图用车祸封锁整条街道,不让民众进来。只可惜,这里是巴黎,不要以为他们戴着钢盔就能欺压良善。” 陆时感受到了来自革命老区的自信。 “啧……” 他微微咋舌, “不会有流血冲突吧?” 据他所知,欧洲人虽然和亚洲人同样尊重逝者,但不到“死者为大”的程度, 巴黎的百姓要是不爽了,是真有可能撸起袖子开干的。 庞加莱摆摆手, “不,市民们都维持了理智。他们知道,一旦真的爆发流血冲突,街道被封闭的话,左拉先生的葬礼肯定是无法持续下去的,所以只是默不作声地清理了车祸现场。” 陆时长出一口气, “万幸万幸。” 庞加莱“嗯”了一声,随后换上略显轻松的表情, “既然说起冲突,伱可知……罢了,我还是直接拿出来给你看看吧~” 陆时下意识看向讲经台, 神父还没准备完, 这次的口型是:“我正在两难之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因为这是好得无比的。” 也不知道要准备多久。 幸好西方的丧葬风俗是简丧薄葬,不至于让左拉等太久。 陆时见葬礼没开始,便询问庞加莱:“你刚才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 “这个。” 庞加莱摸出了一本杂志。 陆时看了眼标题, 封面的印刷言简意赅—— 《物理》。 就这一个词。 陆时视线下移,确定出版单位,发现是巴黎大学,不由得懵逼道:“庞加莱先生,这种理科校刊我看不懂啊。” 庞加莱叹了口气, “我要你看的不是物理方面的文章。” 他帮陆时翻到要找寻的页码, 文章名叫:《浅谈,人可以失去自私的权利吗?》。 陆时:??? 这特么是应该发在物理刊物上的文章吗!? 他一目十行地阅读, 文章作者认为,所谓的文明社会,温情脉脉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面纱,只要轻微用力,面纱就会被扯掉,露出人类的自私和丑陋, 而正是这种自私和丑陋,是人类进步的根源之一。 陆时看完后,将之归纳为一个词: 老成持重。 当然,这是往好了说, 如果往坏了说,则应该是“保守”。 庞加莱问:“你看完了?” 陆时点头道:“看是看完了,可你给我……” 庞加莱用翻页的动作打断陆时的询问, “你再看这篇。” 陆时无奈地投去视线, 这一篇明显也跟《狩猎》有关,名叫《道德,不能作为审判的工具,而应作为约束审判的工具》。 文章作者认为,人类中最为可怕的一类是,自认为掌握事实、真理或占据道德高地的人们,以正义的名义无所畏惧地行动。 两篇文章明显是在打擂。 陆时看向作者一栏, 保罗·朗之万。 他嘀咕:“这不是那个物理学家吗?” 庞加莱诧异, “陆教授,你认识朗之万先生?他确实是研究物理的,但还不能称为‘科学家’。反倒是前面那篇文章的作者,皮埃尔·居里先生是物理学家、化学家,同时也是朗之万先生的博导。” 陆时:“……” 半秒钟就懂了。 他当然听说过居里夫妇和朗之万的三角关系。 居里夫人最大的争议,就是与朗之万的不伦恋情。 当时,各种报纸将这段绯闻炒得沸沸扬扬,出于排外情绪,也因“女性科学家小三”这种争议十足的噱头,原本浪漫多情的法兰西民众容不得居里夫人,将她描述为“波兰荡妇”。 为了躲避关注,居里夫人竟要带着孩子去朋友家避难。 至于朗之万…… 这老哥竟然和曝光的记者进行了决斗。 真够虎的! 但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朗之万对居里夫人确实用情至深。 因为外界压力巨大,这段恋情不了了之。 好在居里夫人得到了第二个诺奖,流言蜚语才渐渐平息, 毕竟她是“法国人的骄傲”嘛~ 再骂就不识趣了。 到后来,居里夫人的孙女嫁给了朗之万的孙子, 要说这两人只是绯闻而没发生什么,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相信。 陆时苦笑, 也难怪皮埃尔保守、朗之万激进, 感情这两人是在打擂呢~ 更离谱地,两人打擂也就算了,还发到《物理》校刊上,把争风吃醋搞成了公开斗争。 只能说, “不愧是法国人。” 陆时嘀咕。 庞加莱白了陆时一眼,说:“法国人怎么你了?” 陆时说:“法国人普遍比较‘浪’,这我没说错吧?” 结果,庞加莱非但不反驳,还带着一丝丝小得意,低声道:“‘浪’又怎么了?正是因为这种开放、自由,法国才能成为世界文化的中心,你的《狩猎》才能有这么大规模的讨论。” 这话竟然毫无漏洞, 陆时无法反驳。 庞加莱说:“幸好你准备去一趟巴黎大学,这件事正好……” 话还没说完,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神父的声音响起:“尘土归回尘土,从今以后万世过去了。” 陆时也赶紧低下头。 葬礼正式开始,再在下面窃窃私语就不礼貌了。 阳光照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反射下来, 青石上、 地面上、 棺椁上、 …… 斑驳的光影透出神圣的气氛。 神父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四周回荡,每个字都充满了威严。 《圣经》祭奠死者, 同时也表达了对死者家属的慰问和祝福。 人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哀思。 不知过去多久, “阿门。”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退下诵经台。 然后,法郎士走上去,开始阅读悼词: —— 我们与其为他悲伤,还不如向他那光辉的精神致敬。 这种精神将永垂不朽,像火炬一样,照亮青年一代跟随他前进。 …… 让我们嫉妒他,因为他那伟大的人格为他赢得了最可骄傲的命运。 他,是人类的良心! —— 这句“人类的良心”一出,现场全都陷入了安静。 紧接着,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一浪高过一浪! 最后,甚至变得震耳欲聋。 这种气氛本应与“葬礼”一词格格不入,所以引得外面的市民踮起脚,好奇地看着这边的情况。 只可惜距离有些远,看不清。 法郎士心中感慨, 陆教授确实是非凡之人,以这句“人类的良心”为左拉定性,无疑是极高的褒奖。 在祂的国,左拉必然欣慰。 法郎士看向了陆时, “陆教授。” 陆时:??? 没想到参加葬礼还要被点名,有些疑惑地问:“法郎士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法郎士侧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动作, “请你上来说两句。” “啊这……” 陆时有点儿头晕,问道:“法郎士先生,西方的葬礼没有流程么?” 法郎士回答道:“当然是有流程的。但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葬礼本就不合流程。因为一般情况下,在神父念完悼词、做完祈祷后,棺椁就该送入地下室了。可你也看到了,我演讲完,之后还有德雷福斯先生要演讲。所以,这场葬礼没有明确流程。” 陆时无语, “可是……” 他十分郁闷地左右看看。 结果, “陆教授,你就讲几句吧。左拉先生生前相当敬佩你。” “你能写出《狩猎》,为的不就是让左拉先生能够享受平静的葬礼吗?现在,你做到了,应该说说感受。” “陆教授,大家都在等着你啊。” ……
所有人都催陆时上去说几句。 庞加莱欣慰地笑, “陆教授,你若愿意聊聊自己现在的感受,左拉先生定然会开心。” 说着,轻轻推了陆时一把。 陆时没辙, “既然如此,那好吧……” 他走了上去,随后,看向远方,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一起看过去,发现那里隐约可见奥斯卡·王尔德的墓碑。 有人下意识地吟诵: “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 这正是《回答》中最前面的两句, 也是最经典的两句。 陆时轻声道:“亲爱的朋友们,其实我与左拉先生从未见过面。我不知他的形貌,生平亦知之甚少。所以,坦白讲,我站在这里的心情是无比忐忑的。” 罗兰轻笑, “陆教授谦虚了。你以《狩猎》为左拉先生辩护,只此一条,便可说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其他人都不由得点头。 见众人如此,陆时也难免心怀激荡。 他看着左拉的棺椁, “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 马刺,一种较短的尖状物或者带刺的轮, 一般来讲,马刺连在骑马者的靴子后根处,用来刺激马儿快跑。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陆时说左拉是马? 这应该是一种赞扬,因为马象征着牺牲和胜利。 甚至在西方的童话故事中,王子总是骑着马出现,给人一种自由奔放、精力旺盛的感觉。 如果某人具有这些性格,那么他一定是引人注目的。 可是, “被钉入马刺的马”,这听着就有那么一丝丝不吉利了。 众人看向陆时。 陆时说道:“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 瞬间,现场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 “……” “……” 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在咀嚼着这句话, 马, 以及马刺。 在西方,马刺是骑士精神的象征,卑劣的人不配使用马刺。 许多文学作品在描写漂亮男子,尤其是军人,时总少不了对马刺的描写, 《唐吉坷德》和《罗宾汉》自不必说, 他们讲的就是骑士精神。 而在一些爱情中, 例如, 《巴黎圣母院》,艾丝美拉达以想听弗比斯身上的马刺响来表现相思和爱慕; 《包法利夫人》写老包法利年轻时“身上的马刺叮当作响”。 可陆时说左拉,“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 显然,这是对传统进行了颠倒,马刺成了不好的象征。 众人恍然, 左拉所做的,不就是反封建、反保守吗? 而后面那一句,“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更是无比传神。 大家一齐看向公墓外。 透过栅栏的缝隙,仍能看到自愿前来缅怀左拉的市民, 尽管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不难想象,一定满是悲恸。 陆时沉吟, “各位,我想问一句,左拉先生成功了吗?” 一时间,沉默笼罩了周围。 忽然,有人说道:“他成功了。” 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德雷福斯,那个因左拉抗争而得以获得公正的德雷福斯案的主角。 他的眼睛已经满含泪水, “他成功了。” 陆时心情有些复杂。 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冷笑话和回旋镖。 因为德雷福斯案,西奥多·赫茨尔受其影响,催生了其族裔的复国主义,并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愈演愈烈,导演无数血案,甚至流毒至今,撕扯着人类社会的文明底线。 但是,这不能怨左拉, 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且抗争取得了不可争辩的战果。 陆时点头, “是的,左拉先生成功了。” 其余人重复:“左拉先生成功了。” 陆时缓缓走了下来。 庞加莱露出笑容,说道:“陆教授,你为左拉先生准备的悼词,可谓惊世骇俗、空前绝后。” 说完,他忍不住重复: “ ‘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 ” 这句话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陆时摆摆手, “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左拉先生自己。” 庞加莱道:“我明白。但是嘛……” 他不由得环视一圈, 周边,林立的墓碑和纪念碑在诉说着它们主人的故事。 庞加莱低声道:“或许,该为左拉先生树一个雕塑。内容是一只奔放自由的马,即使被马刺所伤,依然昂扬积极。” 陆时听得一阵无语, 他想到了自己在法兰西学院里的半身像, 还有那首关于数学的诗, ——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 你的感觉会欺骗你; 你的经验会欺骗你; 但数学不会, 不会,就是不会! —— 碑文是这首诗就够离谱的了, 更离谱的是,甚至还将它翻译成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并刻在碑文中。 后世的学者赴法访问, 或者,留学生们在巴黎求学, 看到这首诗,他们会怎么想陆时? 陆时忍不住吐槽:“你们这帮法国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喜欢树雕塑。” 庞加莱问:“有什么不好?” 陆时撇撇嘴, “没有,当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