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愉快交流
我做事一向干脆利落，最讨厌拖泥带水，吃冰棍都宁愿咬着吃，我爸总骂我心急，上大学的时候室友对我最常说的话就是“别着急”，我以前还疑惑，我也不着急啊，为什么大家都让我不要着急，后来才发现，缺少安全感的人比常人更能察觉细微的危险，所以更容易感到不安。他们正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才会安慰我不要着急。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要着急，因为他感知不到我的不安情绪。 所以我格外讨厌他这副装作委屈的质问模样。 他明明不关心我，又凭什么装作这副样子来质问我？ 想到这里，我有些可怜他进门时脸上窃喜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不是欢迎而是拒绝。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好好算一下这笔帐。”我开口说明自己的立场，准备和他一点一点掰扯清楚：“我十二年前捡到你，收养你，有没有对你有任何要求，或者说有没有对你有过分的要求？” 他最会揣测人心，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于是试图打断我： “没有，但......” 我并不领会他的抱歉，于是打断了他： “你不用感到抱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的话，那就先让我说完吧。你六年前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一个人离开了？” “是，但是……”他试图解释什么，但是明显没有组织好语言，只能突兀地停在“但是”上。 “那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里人可能会担心？你有没有试图联系过家人？” 我没有照顾他纠结的表情，接着问。 大概是我咄咄逼人的样子唬住了他，他不再试图辩解：“想过，没有。” 果然，虽然早就想过他的这种满不在意的态度，但真的听到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我早就该知道的，在他的眼中，这个家，包括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不管我做了多少事，号 不过是在外面呆了几年，把自己的家都给忘了。原来在他的眼中，这个家是忙碌就可以随意遗忘的存在吗？ 我继续问下去：“这六年里你想过给家人报平安吗？” 这次他没有回答，而是垂下眼睛，眼睫毛一颤一颤的，一副羞愧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见他的这副表情只会以为谁欺负了他。 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遇到实在无法抵赖的事情就会运用自己的外貌优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讨好我。可惜他不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小卷毛了，他现在人高马大，拳头举起来比我的脸还大，这副神态的说服力也就大大削减。我非常争气地抵抗住了他的示弱。 我讽刺道：“所以说你一声不吭离开家又从不联系家人，然后在六年后忽然回家，告诉家里人你还活着，是你自己不告而别在前，你还期待别人如何对待你？难道我应该欢欣鼓舞，屁颠屁颠地举着两挂鞭炮站在门口等你，咱们这客厅再挂一条横幅‘热烈欢迎叶朗同志回到jiejie的怀抱’吗？是不是最好再请几桌客人，咱们俩的胸前再系两朵大红花，搞得跟结婚一样才最好？” 不知道我说得哪个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薄冰竟然消融了一些，在别人的眼中，他可能还是面无表情，但我知道，他这是害羞了。 他这种扭捏的神态让我无法继续嘲讽下去，就这样原谅他又不甘心，于是我另辟蹊径，转头和他谈起他的这副样子：“别告诉我你还真这么想过？” 他抿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对于他来说，这就是默认了。 这下我是真的惊着了。 他知道他刚才承认了什么吗？我开了一个离谱的玩笑，而他正好这么想过，这样的巧合几百年或许都撞不上一次。我以为我的审美已经够差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审美更奇怪的。我不由自主地盘算着把孩子纠正过来的方法，算到一半才想起来这孩子已经不是我家的了。 算了，审美奇怪就奇怪吧，反正不是我家的孩子，我心想。 这一小段插曲打乱了我原本质问的节奏，让我们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但是他的身高还有陌生的神态都提醒我：这并不是六年前了。 是啊，这不是六年前了，不是他撒娇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叶朗低着头说：“对不起，jiejie，六年前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也知道你很生气，我知道错了。” 他不明白，这不是知错的问题； 我和他撇清关系：“别叫我jiejie，你刚才已经翻过户口本了，我们家没有你这号人，我也不会原谅你。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离开。” 他离开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自认为对他不错，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所以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我......不能告诉你。”他说：“抱歉，现在还不到时候。” 虽然在抱歉，我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歉意。 当然，我相信他不说出来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等待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已经等了他六年，只等来一句还不到时候，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才“到了时候”呢？我又要再等多少个六年呢？ “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再问一遍，你愿望现在告诉我你离开的原因吗？”我并不是在威胁他，我只是不愿意再等待。 我已经过了等待别人的年纪。 我已经厌倦了站在原地等待了。 他只是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叹了一口气。 “你一直在说对不起，我却感觉不到你的歉意。你是有歉意的，我知道，但是我感受不到，对此我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你无法告诉我你的理由，我也无法原谅你。六年前你能毫不留情地离开这个家，六年后也能。既然这就是你的回答，那你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毕竟曾经是自己的弟弟，我不忍把话说得太绝对： “你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家，我想那个家会很欢迎你的。” 听到我的话，我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忽然上前抓住我的手： “能不能等一等，只要再等一段时间，我可以......” 他的语气那么真诚，抓住我的力度又那么大，这一切都表明他还是在乎这个家的。我很欣慰这个家在他的心中还有一席之地，却也止步于此了。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丢给他一个疲惫的眼神。 “我已经等了六年了。 今年我三十岁，还能等你几个六年呢？难道我接下来的生活就是站在原地等待吗？ 我为什么要等一个可能不会回来的人？ 收养你的时候我还年轻，所有的亲人都在车祸中离世，所以我无牵无挂，什么也不用怕，我也需要收养你来缓解孤独。可是现在我已经是三十岁了，古人说四十而立，三十岁的人就要能自己独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撑起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自认为离那个境界还很远，至少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养了六年的孩子说走就走，走之后也不留一个消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的男人会穿着我弟弟的衣服出现在我的家里。在他身上，我看不见熟悉的人的影子。但我至少能够做到不再等待。 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我不想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之后后悔现在的无所作为，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有很多书想要去阅读。我这些年来的工资还有很多结余，可以让我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不可能会为了谁停留在这里。” 我看见他吃惊的眼神，继续说：“这间屋子，可能会留下来，也可能不会。或许不久之后它就会被挂在中介的墙上。 你不必吃惊，这也不是因你而做的决定，很久之前我就决定这么做了。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而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你不愿意留下这里。” “因为没有必要。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回忆了。再多的回忆也会被事件消磨，你还能在这间屋子里找到多少和你相关的事情呢？” 他听见我的话，四处打量，然后低下了头。 人们总以为情比金坚，以为感情是战胜时间的不二法宝。实际上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没有人可以打败它。 “这是我的家。”他喃喃道。 “只要你想，哪里都是你的家。回自己真正的家吧。” 我虽然生他的气，也明白他的性格注定了他离开的结局。六年过去了，对于他当初的举动，比起生气，我更多感到的是无奈。明明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他是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我还是收养了他。这简直像宿命一样。我和他都是被宿命捆绑住的人，说不上埋怨和伤悲，徒留被禁锢的无奈。 “如果你离开，我就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