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目的
压抑，酸胀的感觉匆腹部上升到喉头，我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面对着营业员的发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胖男人替我解围说：“没办法啊，像我这样身材的人晚上不吃一点东西是睡不着的。” 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话。 售货员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疲惫地说：“我想出来散散心。我的丈夫去世了。”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这样的理由能减去最多的麻烦。 售货员不耐烦地发出“啧”的声音，他的面色和善了一些：“我meimei也和你一样，所以我一看你的样子就明白了。你晚上出来要吃点东西啊，泡面可是吃不饱的。” 我摇摇手，说：“我很少晚上吃东西，不太习惯。” 假的，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吃夜宵了。 “这么冷的晚上，你至少喝点粥或者汤什么的。这里的东西你随便挑，就当是我请了。” 售货员大方地说： “你看上去就很累，不吃点东西可不行。” 原来他是在关心我，虽然冷着一张脸。 我还想再拒绝，他已经拿了一杯羊rou汤过来。 “这还有一天就过期了，你先把它吃掉吧。吃不下泡面就吃这个。我吃过这个，还蛮好吃的。” 胖男人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个牌子的东西都蛮好吃的，你尝尝吧。” 说话间，售货员已经把羊rou汤拆封，放进了微波炉里。他对我说：“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几件事，你凡事也看开一点。”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我，但是又顾忌什么，把手放下了。 售货员戴着便利店统一的黄色鸭舌帽，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就像一只笨拙的大鸭子。 “大哥。”胖男人拉住男人：“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客人。有客人的时候你再回去，一直站着也很累吧。” 售货员说：“哎，你以为我想站着吗？你看那个角落，还有门口，还有那上面，全是监控摄像头，要是被摄像头拍到我坐着的样子，一次五十，当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哪能扛得住他这样扣钱啊。” 所以即使在和我们说话，他依旧是站着的。 胖男人说：“都不容易啊，这么晚了还要上班。” 售货员说：“是啊，为了养家糊口嘛，又没有读多少书，没有办法。” 胖男人深有同感地说：“不管有多辛苦，想到家里面的孩子，就觉得没有办法，还是要坚持下去啊。” 售货员说：“是啊，不然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来这里干这种事。初中学历，年龄又大了，简直就是万人嫌了。” “叮”，微波炉里叮羊rou汤热好了，我把它端出来，放到胖男人的对面，附和他说：“大哥人还是很好的，也别那么说。” 胖男人说：“大哥慢慢干，争取做一个店长什么的，很快就可以熬出头的。” “要是这么顺利就好了。” 似乎是想到了未来的光明前景，售货员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笑容： “我们家那个，和我一样不会读书，估计未来还是悬。别说我了，你们的孩子怎么样，听话嘛？会读书嘛？” 我说：“我还没有来得及，我丈夫就……别说我了。” 胖男人说：“我们家那个小子聪明是聪明，就是从来不把心放在读书上，和他说要好好读书他只会吹牛自己肯定是第一，一考试就装死了。要是他把吹牛皮的功夫发在学习上，他现在怎么也是全班第一了吧？前段时间还从好班被打到了差班，我想骂他，结果哭成个鬼样子。” 男人把“花”说成了“发”。 “你家孩子至少还有吹牛皮的资本，我家小孩不考倒数第一我就谢天谢地了，每次家长会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噢，太丢脸了。” 售货员说： “我自己学习烂成那个鬼样子，没想到生个女儿学习也差的要死。我都不好意思骂她，每次骂她都觉得在骂我自己一样。可是她的学习上不去难道要她将来和我一样半夜还站在这里吗？太苦了，咱们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孩子以后轻松一点吗？” 胖男人说：“是啊，要是孩子将来还和一样拼命去拉客户，和客户喝酒喝到现在，那我一辈子不久白活了。” “原来你是喝酒到现在啊。”我说：“怪不得你身上有一股酒味。” 胖男人说：“还好我不抽烟，要不然烟酒混合在一起，那种味道可不是人能受得了的。没办法啊，现在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好的。在电话上说了，人家要看你的生产线吧，人家要来你这里你就得找地方让人家吃好喝好吧，谁能去陪呢？难道让部门刚来的小姑娘去陪？公司也只能拉我这样的老油条来了。都是没办法的事啊，如果有钱，谁愿意半夜在这种地方吃泡面。酒桌那是吃饭的地方吗？唉。” 胖男人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最难的时候就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觉得也就这样了，至少不用她们出来。” 售货员苦笑说：“我老婆嫌我没用，前几年就跟别人跑了。” 这个雨夜就仿佛是一条包纳所有不堪的污水道，人们争先恐后撕开自己的伤口，展示淋漓的鲜血。 在短暂的沉默后，我开口说： “我弟弟成年之后就离家出走了。他没有和家里面任何人打招呼，家里的东西也没有带，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是因为考得不好吗？”售货员问。 “他学习成绩很好，高考的成绩也很好，至少可以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所以我想应该不是高考成绩的原因。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他觉得我对他不好吧。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售货员说：“高考后离家出走，那你父母得多难过啊？” “他初中的时候我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 我淡然地说，似乎在谈论别人的事：“我有时候也会想，还好他们去世了，不然得被他气死。” 胖男人露出不忍的表情：“那还是你更惨一点，父母都走了。我爸在我结婚的时候得病死了，但我至少还有mama在。” 说起“mama”这两个字的时候，胖男人露出又爱又恨的表情。 其实胖男人并不胖，他只是有个啤酒肚，头上的头发也掉了一大半。若是加上这两样东西，他倒是有几分书生气质。可以看出来，他至少是读过书的。 他的眉眼都很秀气，普通话也比较标准，声音很年轻，只是因为年纪和生活变成了他年轻时所不齿的样子。谁会在年轻时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呢？ 售货员说：“每个人都不容易啊。也是，要是容易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遇见了。” 胖男人和我离开的时候，售货员分别给了我们一袋牛奶，他说不喝放在兜里暖手也好。 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年纪，也不了解对方，这个夜晚之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遇见，但人生有些相逢，只要一次就好了。在店门口，我也与胖男人告别了。 我回到旅馆，把自己摊在床上，然后开始后悔轻易与陌生人谈论自己。 刚开始我还能把握住自己，撒谎自己事丈夫去世的女人，可是后来我竟然把叶朗离家出走的事情和父母离世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即使是对最亲密的朋友，我也很少谈论这两件事，可是面对两个陌生人，我竟然说了出来。 最深处的秘密曝光，我感到对自己的厌弃和不解，与此同时，还有一点解脱。 伊城出走之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我循规蹈矩地进行着每一天的生活，只不过找寻不到生活的意义。 伊城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凡事以他为中心，为了他，我努力工作挣钱，也为了他，我学会打扮自己，学习认识新的知识，跟上他成长的脚步。为了回答上他提出的问题，我会购买书籍进行学习，为了照顾好他，我会去结交有和他相似年纪的儿子的母亲，与他们交流教育方法。 父母去世之后，我把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伊城的身上。我甚至没有思考过他是不是愿意被我这样照顾。在我的规划里，没有他出走之后的世界。 我一直以为我们一直生活下去，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所以在他出走之后，在认识到他是自愿出走之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只是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目的。就像我本来努力赚钱是为了给他买更多更好的东西，现在我赚钱，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个人的温饱和生存，我不需要这么多纸制品，如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我不知道什么叫更好的生活，我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不需要画蛇添足。 我缺少一个生活的目的，我需要找到它。不然迎接我的未来只能是消亡。 这就是我这段旅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