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倍体
我用一句你别多想封住了刘静接下来的话。 她知道我隐瞒了什么，她的神色就像是在说：我都明白，我也有不能说的事情。 我们默契地把这件事抛到脑后，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我已经在漉水呆了一个多月了，因此晚上拉着她选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她惊讶地说：“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我告诉她我在这里呆的时间。 她恍然大悟：“那你来挑一个地方吧。” 我摇头：“这次你来挑，毕竟你不是你是客人吗？” 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瞎说的呢，你也相信。” “反正你就选一个吧，毕竟现在是我们一起在旅行。” 刘静说：“那好吧，既然你让我选，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要去湖亭。” “湖亭在哪里，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过。” “现在不是秋天吗？据说湖亭的枫叶是全国最好看的，我想去那里，你觉得呢？” “那我们明天就去那里吧。” “明天就去吗？” 我把手机给刘静看：”离这里有点远，我已经买好票了。” “不多考虑一会儿吗？我就随口一说。”刘静补充说：“还是要看你原来的计划的。” 我本身就没有计划，刘静来了之后自然要跟着刘静走。况且，如果刘静知道我旅途的目的的话，恐怕根本不会放心地离开。我不能让她发现我本来的目的。 我说：“我也想去看枫叶了。” 我们对视，然后大笑起来。 我和刘静一路漫游，看过了漫山遍野的红叶，看过了白雪皑皑的群山，看过了绿意盎然的森林，刘静的心情慢慢变得舒畅，她渐渐变回我熟悉的那个朋友了。在接到五岁的儿子的电话时，她抱歉地对我说，她必须要回去陪孩子了。她放纵自己的任性一年，现在是时候回去了。我表示理解，告诉她她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她不必告诉我这些。而我随时都欢迎她。 她临走前担忧地看着我，问我什么时候会停下自己的旅行。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多问题的答案我都不知道，这就是我开始旅行的原因，也是我不能停下脚步的原因。但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么多，我只是说时候到了我就会停下来。时候到了，可能是我找到问题的答案了，也可能是我的钱花完了。 她告诉我，有任何事情她能帮上忙的就打电话给她。 可惜这件事没有人能帮我。 只有在外漂泊的时候，才最能体会到家的好处。 躺在气味古怪的床垫上的时候，我无比想念自己家一米五的大床。我想念家中的柜子，沙发还有书桌，我想念自己所有的书籍。我想念我一直生活的那个地方。可是我心里也清楚，一旦我回到那个地方，我就会开始厌恶那个地方。厌恶从瓷砖上一点点爬上，逐渐染黑整个空间。只要离开它的时候，我才能知道它的好。为了保持对它的好印象，我必须离开它。 我有时候也会思考，伊城也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吗？因为我和这个家对他来说太亲密，导致他只能看见缺点，他才选择离开？ 我已经很少用手机等电子产品，每天大多数的时间花在看风景和无所事事上，所以根本看不见他的消息。我曾经对他说只有能说答案的时候才来找我。因为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永远也不能说出答案，另一种可能是他能说出答案的时候已经不想再说出来了。这应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时间会让一切变得简单。 不出门的时候，我喜欢看书。我买了一个专门用来看书的平板，很好用。我看书不喜欢做笔记，只是看过就好了。我对植物也产生了兴趣，经常对着植物图鉴比对植物。我渐渐发现，生活中有许多有趣的事物。上学时老师总是告诉我们严肃的东西不一定有趣，但那些才是真正有营养的东西。我觉得他说得对，但是我认为，支撑大部分人活下去的绝不是那些严肃的正经的内容，而是生活中有趣的细节。而且，如果严肃正经的东西才是生活的正确导向，那么那些博物学家又该被如何划分呢？ 我找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不足以构成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现在刘静已经离开，没有人能够发现我在做什么。世界上所有存在感最低的人中，旅行者是其中之最。而我想要的就是默不作声的离开这个世界。 我走向了一片湖泊。 我是一个被抛弃的，没有人在乎的人，死在这个世界上的随便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人在意。我只希望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沉入冰冷深邃中。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我的左手被轻轻拢住，一个男人垂头坐在床边，他的衣服上有很多褶皱，脸色非常憔悴，看上去没有休息好。 我动了动手指。 男人抬起头来，我捕捉到一双眸色极浅的眼睛。这双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见我，眼睛先是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变得无比的愤怒和悲伤，迅速聚集了满眼的泪水。 伊城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控诉，又似乎在请求：“叶乔，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把我自己有的东西扔掉了而已，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解地说：“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倒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要把我救回来？他为什么永远也学不会尊重别人的选择呢？ 伊城说：“怎么和我没有关系！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一句话，我这一年有多努力，我好不容易能告诉你了，你却要自杀！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之后我该怎么办。” 我冷漠地说：“就像你以前一样活着就可以了。六年前你离开我之后不是也好好活着吗？现在年龄更大了反而不可以吗？” “我离开你说知道你还会在那里，如果我知道你会变成这样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的！” “你不用内疚。”原来他是认为这件事和他有关系，怪不得他会在这里，我说：”你放心，我自杀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因为自责就来陪我，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我刚清醒，嗓子还有些哑，但是仍试图说服他。 他抚摸着我的手，说：“如果我放你一个人的话，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不会的。“我说：”这种事情尝试一次就够了。说实话，真的挺难受的，只有傻子才会干这种事。“ “你不就是傻子吗？”他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现在说的话吗？” 我冲他眨眨眼睛：“我真的不会再去自杀了。” “我不相信。”他说：“你在撒谎。你根本不知道自杀错在哪里。“ 他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很累。 为什么我只是想要去死他还要拦着我呢？为什么他离开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我现在我离开他却要管着我呢？为什么即使到了现在我和他说话依然要用这种下位者的讨好语气呢？在他的心里，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中年妇女？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女人？还是纯粹的被支配者？他为什么要管着我？他凭什么管着我？ 我想用尽一切力气和他争吵，想要把桌子上的那束花狠狠砸在他的头上，但我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透着乏力，我失去了发火的所有力气。 一个会挣扎的人是永远也不会自杀的。而我就是放弃了挣扎的人。 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想要告诉我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他。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一瞬间枯败的神色，他立刻用两只手包裹住我的左手，言语中满是关切：”jiejie，答应我，不要自杀了好吗？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世界上总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在意的吧？难道你连我也不在意了吗？jiejie，你不是想知道六年前，不，现在应该算是七年前我为什么离开你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不好？“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jiejie，我知道你在听。你说等我能够告诉你了就告诉你，现在我能告诉你了，所以我立刻就来找你了。七年前，其实我不是故意离开你的。你还记得吗？你不止一次问过我我本来的家在哪里，而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你以为是我忘记了，其实不是的。我一直都记得，我的家是京城的伊家，我是伊家的私生子。十三年前，我的母亲被父亲偷偷送走，不久之后边染病去世。六年前我被伊家找到了，因为我是伊家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其他人在这场斗争中死的死，伤的伤，他们需要一个年轻的体面的人站到舞台上，于是找到了我。他们威胁我如果不立刻和他们走，他们就会派人杀死你。为了保护你，我必须走。而这些年来我在伊家韬光养晦，终于培养出自己的力量。现在伊家大部分的势力都被我掌控了，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了。我不能和你联系的原因是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对你的情感有多深，不然他们肯定会拿你来威胁我的。jiejie，这就是我离开你的原因，对不起，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的。 jiejie，你现在理解了我的苦衷，可以原谅我了吗？“ 伊城满怀期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