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馆长

    格兰特王国，翡翠市，霍普街街口。

    车内，一老一少相对而坐，都穿着真理教会的洁白神袍，年轻人手持一份资料，静静阅读，年长者脸上则带着些许忐忑，正襟危坐地等待，不敢干扰年轻人的专注。

    良久，年轻人合上资料，将白纸重新装进文件袋里，用细线将袋口缠绕着封紧，开口道：“还记得巴鲁赫交代的注意事项么？”

    “记得，记得。”老人身体坐得更直，将早已烙印在脑海的条例背诵了出来：“第一，神遗博物馆中只有一个人，他是博物馆的馆长路西斐先生；如果看见其余疑似人类的物体，无视对方，并在离开后快速上报教廷。

    “第二，在与博物馆馆长面对面交流时，必须在称呼他的姓名时加上‘馆长’的后缀。如果不小心错漏该后缀，无需紧张，你不会受到任何负面影响；但如果你添加了其他后缀，并在后续发现这一情况，必须在返回分区教堂后立刻上报，等待专门人员处理。

    “第三，在与馆长交流时，他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是合理的，如果他提出任何违反常识的、不合时宜的问题，认真回答他，并不要对此有任何质疑，当作正常提问进行答复。

    “第四，如果馆长邀请你进入博物馆内部，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不要答应！尽可能委婉地拒绝他的邀请！如果违反该条例，教廷将视作你已经殉职，会给你的家人发放抚恤金，并将你的档案从教会中彻底清除。

    “第五，在拜访馆长时，请尽量避免和博物馆的正门产生直接接触，你会看见门边有一个门铃，按下它，然后耐心等待即可。

    “第六，请记住，神遗博物馆只有一扇正门，通常情况下，它是一扇具有玻璃质感的不透明推拉门；如果发现博物馆的门出现变化，或者增加了门把手，这代表馆长今天不接受委托，请立刻返回教堂，择日拜访。

    “第七，与路西斐馆长的接触是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任务，因此，在与伟大的路西斐馆长对话前，请先赞美您的神明，就像和上位者聊天前应该先漱个口。祝您拜访顺利。”

    一口气背诵完之后，老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道：“尊敬的特使大人，我想问一下，这位路西斐馆长……究竟是什么？”

    他本想问得是“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似乎是生怕触怒了冥冥中某个未知的、令人战栗的存在。

    年轻人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他的眼睛是澄澈的海蓝色，但眼瞳深处却又仿佛镶嵌着黄金，注视久了会让人产生被那抹金色刺痛的幻觉，从而忍不住想要回避的冲动。

    “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重新低下头，额前垂下的发丝遮住了眼中的光，轻声说。

    “普通人？”老人怔住，苦笑起来，“大人您真会说笑，这种类型的注意事项我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了，与其说人类，更像是那些古老年代的‘遗产’才有资格配备的吧？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哪个旧日遗产的活灵么？”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年轻人摇了摇头，“我是提醒你，在面对那位馆长时，必须要以对待普通人的规格相处，至于他更深层的身份……你没必要，也没权限知道。”

    “没有权限？那这种事不应该交给更高级的主教来负责么？教廷，为什么会选择我？”

    “实践表明，越是平凡的人，和那位存在相处起来越是容易。”年轻人淡淡道，“巴鲁赫在这方面就吃了亏，因为他是个天才。”

    老人沉默了，虽然年轻人的措辞已经足够委婉，但他当然听得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年轻人话里真正的意思应该是：“教廷选择你，是因为你是个真正的废物。”

    但片刻过后，他又忍不住低声道：“大人，我能否问一下……巴鲁赫主教，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申请调离翡翠大区的？”

    “这不是机密。他会调走是因为和馆长交际过多，不得不前往教廷处理自身问题。”

    老人大惊失色：“他，他被污染了？”

    “不，因为他快要晋升了。”

    …………

    走进迷雾后，路西斐下意识眯起眼。

    眼前的景象先是被无尽的灰色覆盖，下一刻，包裹着他的迷雾骤然散去，视野再度清晰，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办公室里，几步之外就是瘫在地上的木雕鹦鹉。

    可以看出并这只坏脾气的木雕并没有受伤，因为它还有力气坐在地上大喊大叫。

    “您这魅魔养大的家伙！哦，上帝啊，我一定要找机会用我锐利的喙狠狠地啄您的屁股！对面包虫发誓，我一定会那么做的嘎！”

    这回路西斐可以确定，先前在书房时它确实骂了自己一句，虽然不知道“魅魔养大的家伙”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想来不是好话。

    不过他并没有理会鹦鹉的叽叽歪歪，抬起脚从它身上跨了过去，开始观察起周围。

    这个房间几乎是一比一复刻了“自家”书房的布局，只不过由于面积限制，本该环绕在四周的书架全部被阉割了，转而在角落里添加了一个个银灰色的小型保险柜。

    那些保险柜堆叠在一起，每一个的表面上都蚀刻着意义不明的符号，路西斐贴近了查看一番，从重复程度和排列方式判断，这符号似乎是某种文字，只不过他并不认识。

    他低下头看了鹦鹉一眼：“你认得么？”

    木鹦鹉像是没听见，两脚朝天，依旧在念叨着诸如“魅魔”“上帝”“面包虫”此类的单词。

    路西斐眉毛挑了挑，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在它下巴位置轻轻挠了起来，鹦鹉起初还左右扭了几下，试图躲闪，但它很快就放弃了抵抗，翅膀张开任由他抚摸，叽叽歪歪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可耻地享受了起来。

    路西斐心中暗笑，松开手，悠然起身。

    他方才的手法其实并非针对鸟类，记忆中原本应该是用于安抚奶猫或者幼犬，但显然，跨物种使用的效果也非常不错。

    嗯，至少对这只鹦鹉很管用。

    木鹦鹉大概是被摸爽了，路西斐刚一松手，它便一蹬腿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头顶上的呆毛高速转动，飞到路西斐肩头站稳，用翅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摸我，摸我！”

    “回家再说吧。”路西斐随口道。

    鹦鹉闻言，满意地收起翅膀，将脖子往前伸了伸，豆豆眼在那些保险箱上瞪了一会儿，然后理直气壮地回答：“嘿！不认得！”

    不认得你怎么还表现得这么自豪……

    听见这个回答，路西斐先是有些半信半疑，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出现了一个严重的失误——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路西斐先生”的设定，表现得就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

    不过，看鹦鹉的反应，它并没有注意到这位主人的奇怪之处，这让路西斐松口气的同时，更好奇原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似乎无论他做出什么行为，都不会被质疑。

    呼，还真是一次失败的穿越经历……不仅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的那份也损坏了不少……比喻成游戏的话，我这种开局应该算是跳过新手教程和一周目，直接开启困难模式了吧？副本难度不合理啊……

    他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忽然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最初恢复意识时，好像听见过几道缥缈的、无机质的女性嗓音。

    只不过当时意识混沌，他并没有听清，现在隔了这么久再去回想，更是无迹可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多看了肩膀上的鹦鹉一眼，是不是因为这家伙身上的谐星属性太重了，才导致自己不知不觉过于放松了？

    木雕鹦鹉没有察觉到他古怪的视线，在说完“不认得”后，它就开始撅起屁股，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就在路西斐以为这家伙要在自己肩头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释放、已经抬起手想将它拍下去时，鹦鹉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一个老头，一个小怪胎！拜访者！”

    “一个老头，一个小怪胎！拜访者！”

    路西斐太阳xue一抽，终于记起了最初被这只木鹦鹉支配的恐惧，当下也顾不得再观察周围的环境了，逃命似的跑到办公室门边，转动门把手，将大门往外重重推开。

    在他动身的同时，木雕鹦鹉得意洋洋地甩了下呆毛，颇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嘴脸。

    开门后，路西斐第一眼先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但视线却没第一时间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们，看向外面的街道。

    此刻天光出亮，太阳还未升起，但洁白的光辉已经从地平线尽头泼洒出来，沿着大街小巷流淌而过，浸染了整个城市。

    这座城市已经苏醒，报童的吆喝声、移动面包摊的叫卖声，以及教堂报时的钟声清晰可闻，展现着专属于人民的生机勃勃。

    街道两边的房屋充满了年代感——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他印象中的现代化社会而言——马路上的坑洼处积蓄着昨夜的雨水，“滴滴答答”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水面上随之浮现出一圈又一圈波纹，缓缓荡开。

    真好啊……看着眼前的一切，路西斐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感动，以及一种恍如隔世的错位感。穿越以来第一次，他终于开到了一扇正常的门，看到了正常的人类社会。

    见过“异常”，才会明白“正常”的可贵。

    门外的两个人大概是被开门的动静吓到了，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在看到推门出来的英俊男人直接无视了他们、只是用空洞的视线眺望远方时，都油然生出一股压迫感。

    在他们眼中，门内的男人神情阴郁，面颊消瘦，漆黑的瞳仁里不带丝毫温度。

    明明就站在对面，可男人与他们之间却像是隔了千万重山峦，对方甚至不愿意多花一丝丝线在他们身上停留，就仿佛……人类不会在意穿梭在自己门前地摊上的蚂蚁。

    其中年纪看起来颇大的那位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伸手在左胸前虚点五下，恭声道：“赞美真理。鄙人是翡翠大区新任主教古德里恩·梅图卡，这位是教廷使节……”

    说到这里，古德里恩话语顿住，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上前一步，朝着路西斐伸出一只手：“您好，路西斐馆长，在下布伦特·杜拉克，是本次行动的特派调查员。”

    他在“杜拉克”这个姓氏上咬字极重。

    “哦，嗯。”路西斐回过神，还处在终于看见异世界社会的忘我心境中，并没有注意到年轻人伸出的手，“你们找我有事？”

    年轻人的手被晾在空中，他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着痕迹地将手又收了回去。

    古德里恩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他下巴上蓄着花白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前，随着他说话而微微摆动：“今天天气不错，哦，我的意思是，初次见面……呃……初次见面……”

    老人再次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身边。

    “古德里恩大人的意思是，由于前任翡翠大区主教因病离职，现在由他代为管理与您的委托接洽。”布伦特弯下腰，神色谦卑。

    他的外貌不算出众，勉强算是清秀，而且年轻的出奇，看上去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他的身材似乎也有些瘦弱，让本该合身的制式神袍显得有些宽大和松垮。

    “是的，是的，”古德里恩连忙接话，“这次的委托是一起魔鬼献祭案件，地点在贝特街97号。根据事前调查，我们认为本次案件的危险程度已经达到了B级，超过了我教翡翠分区所能处理的极限，只能按照契约请您出手。”

    一边说着，他额头上浮现出些许汗水，不得不朝着路西斐抱歉地尬笑了一下，取出手帕，将快滴落到单片眼镜上的汗渍擦去。

    “原来如此。”

    路西斐平静颔首，显出了然的神色。

    但实际上，他完全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一番话下来光记住了名字。别的嘛……虽然把句子拆开来他每个单词都能听懂，不过组合在一块儿，他就一点都没法理解了。

    魔鬼献祭？契约？这都什么跟什么？你们大可以解释得再清楚些……他暗自叹息。

    可他偏偏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现在是“路西斐先生”；既然对面觉得路西斐先生能听懂，那他也只能装出听明白的样子，而且神色要淡定，气场要做足，姿态要放高。

    因为他能从对方的语气和神色观察出，在这场“委托”里，是对面两个人有求于自己，那么，自己只要装得胸有成竹就行了。

    而且……

    路西斐将古德里恩的表现尽数捕捉在眼里，那位布伦特还好说，但这位翡翠大区新任主教，几乎就差把“紧张”写在脸上了；说得再直白些，这位主教大人，在畏惧自己。

    不，畏惧那位他们眼中的路西斐先生。

    嘿，你怕我，那我可就不怕你了啊……路西斐忽然觉得从容了很多，就像是一个自认不入流的演员在剧组里和别人搭戏，却突然发现，自己才是全场咖位最高的那个。

    念及此处，他侧过身，脸上露出一抹平和的弧度，轻笑道：“要不要进去坐一坐？”

    在他记忆中，这是待客的基本礼仪。

    这一刻，年轻人的表情有些凝固，而原本就汗流不止的古德里恩主教更是浑身抖了一抖，连下巴上的胡须似乎都蜷曲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这位和蔼微笑的年轻人，仿佛在看着一个伪装成人类形象的邪神，或者童话故事里诱骗女神信徒的灰狼，此刻这头邪神或灰狼正像自己发出邀请，说：“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你要不要进去当个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