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霸俏狼烟紫芦花在线阅读 - 第二十九章 老碌碡的滚打回忆

第二十九章 老碌碡的滚打回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秋后的一天,我到村东南一块几乎没人居住的渔台子上去探望伶仃驼背的抗战老人安碌碡。

    他那两间低矮的茅草屋断不了漏雨,我就割了十几米塑料篷布先将就着苫上压好,过后准备有空再修。来到他家院子门前,看到柴门铁条套钩没有上锁,虚掩着,唤了一声,没答应,也听不见狗叫,于是,我抬手哄开两三帮悠然遛玩啄食不怕人的鸡鸭鹅,稍微用力一拉就进去了。

    安碌碡六姥爷的简易房门从里面闩上了。我平静地轻轻唤了三声——“六姥爷!”没见回音,就从门缝里往里打量,此刻,他正躺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在呼呼大睡着。

    敲了好一会儿,他才起床了,睁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鞋子,拉开房门看着我问:“你找谁?”

    多年不见,他动作还是非常利落有劲,只是身体瘦得剩下一把一捏就嘎巴响的骨头架子了,头发已经一半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像干瘪丝瓜皮一样。

    我还没有吭声,他迎着明光眯缝着眼,猛看了一下,忽然就认出了我,忙微笑着说道:“啊呀……呀,斌啊,你来了!啊……呴,呴,呴……啊……个子比,比,比原来高了很,很,很多,脸还是没变,姥,姥,姥……姥爷认得出,出,出,出来!”他沧桑邃闷、嗡黯沙哑的嗓音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从浑浊沉寂的地府幽洞里糊糊隆隆、断断续续地艰难滚动着晃晃悠悠飘过来,老牛喝水般咕噜噜笨滞地提拔蠕升着,夹杂了羸弱的喘息和肺叶竭力的张合,不无呜咽拖拉,瓮声瓮气,又奋力咆哮,努力抗争着……此时此刻,那份对于抗战功臣的他人格伟大谦逊、刚强平凡本质的殷切感怀,透过岁月嶙峋无情地抽打风化,一股股尖锐的钝痛百般怜惜地刺伤着我虔诚的造访、恭敬的景仰和深刻的敬爱,为了努力克制内心奔腾喧嚣的震颤悸动,我扭头斜向屋外,可连阴雨后大晴天摇曳的树枝间投射下来的异常灿烂的阳光当即照耀得我满脸暖烘烘地睁不开眼了,倏地鼻子一酸,泪水就低声啜泣着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赶紧抬起袖子藏掖着擦掉。而六姥爷正老皱纹一舒展,激打了几下,很替自己的眼光自得,又为见到我高兴。

    六姥爷的屋里非常简单,六姥姥和孩子们都住在村中央老屋地基上翻盖的新房子里,只有他恋坡,跟着姥爷当杆子、打鬼子,整个人都跑野了,生性豁达的他总说在湖里养人,一个人种植着二亩多耕地,打理着渔屋周围的水田,默默无闻地生活劳作在茫旷荒湾野荡间,几十年如一日埋头义务地看守附近的几处扬水站、船只、果园等。村干部过意不去,研究送来了生活补贴,他说什么也不要,坚持不给上级组织上和大队里添麻烦,任凭谁来劝就是执拗地不改主意,可自己省吃俭用和苇具编织积攒下来的几个钱,却“一根筋”地捐给了“一溜边河崖”上的几处联办学堂。

    半盘土炕上依然铺着那领补了几遍的老旧褐黄苇席,北墙根下冲门放着落了一层灰的鼓胀裂缝方桌,上面是仅有的几件锅碗瓢盆,泥墙上揳了钉子挂着一个苇编筷勺笼子,西北旮旯里柴草旁支着一个铁锅子,小风箱上放着仨带着豁口的粗瓷碗,门后一揽子渔农干活家什,这就是他的几乎全部家当。而东南屋角堆着小山似的他刚编织了不久的苇筌筛子。

    他坐在炕沿上,我蹲在脚地下的柳树墩子上,几句寒暄过后,就打开了话匣子。

    老人很有特点几乎每次开口跟我讲话总离不开这么一句——“孩子啊,你,你,你们读书人,千万,千万不能荒废喽学业呀,一,一,一定要担起责任来啊,啊……啊,甭像俺,俺,俺这样的睁眼瞎,整天稀里糊涂瞎,瞎,瞎胡混,要把,把,把从前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呴,呴,呴……告诉后,后,后来人。”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把他满腔热望急于表达的话语揉搓得像锦秋湖里长长的莲藕枝子,劈湿柴般柔艮的间隙里,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了母鸡呼嚎尾音似的哮咝。一抹琐碎的光斑清凉地游弋在他瘦削的黑脸上,泛起青铜般的亮泽。作为一个识字不多又饱经战火硝烟、沧桑变迁的“革命家”,他这样说我很能理解,同时,极端感慨,更坚信自己只有按他嘱咐的去做了,才能对得起生养我的天地之间这方水土似的。于是,我觉得自己和六姥爷,一个是水深火热中幸存下来的正气实践倾诉客,一个是求学寻道的务虚朝圣谛听人,缘分驱使,情投意合,怪对撇着呢!

    张口唠叨个没完没了,老来讨人嫌,市井之徒就将他糗作成了笑料,然而,他从那些铭心刻骨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中压榨滗出,发自内心深处的良苦精华却是我求之不得的,正中我下怀,非常感谢他,我一直认为一位老人就是一座博物馆,他们所体验的、知道的和感悟的,以间接经验的形式向我们传承着昭示着一代代人以坚忍不拔昂扬斗志、孜孜不倦的攀登精神,艰苦卓绝的伟壮探索过程及其结果,因而,使我们有了可以省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避开弯路,站在他们肩上,向着更崇高的目标作更猛烈冲刺的鼓舞和福祉。

    于是,每次问起和我姥爷梁九打鬼子的光景,他可有的说了,就像一部陈旧破烂电视机嘶嘶啦啦,噪音伴着暴雪跟电锯解枣木般地强jian了你耳朵眼睛大半天,可忽然“咔吧”一声被拨上了“黄金频道”,只见安碌碡那双模糊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立马亢奋矍铄,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头,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年轻时代那些纵横驰骋搏击拼杀的峥嵘岁月。

    他递给我茶水,我喝不服,那茶水黑乎乎的,不仅有一股子烟袋油子味,还发粘稠。我冒失地尝了一小口,简直像药水一样蚀蚀辣辣得我半天喉咙刺毛胃里抽搦。我后悔自己老想着给他称斤上等的日照绿,可琐事缠身又走得急,居然忘了,于是,脸红地抬手狠狠地擂了一捶自己的左肩膀里。

    他握在手里的旱烟袋杆子是用湖里竹性强的大苇根部质地密集瘤硬一小段骨节制成的,常年累月的握弄已经使其锃光瓦亮,带上了自己汗津、手气和时光媾和的包浆,是个地道的仔细客,有心人。虽然取材随意潦陋,但他使用了几十年的那块黄玉烟袋嘴子始终爱惜得要命,正应了一句话——烟袋不济吧,嘴子好喽去了!

    那嘴子是下关东的时候,一位相好的给他的信物,他永远舍不得丢弃。不过,这是他喝醉了酒后露给我的,对外我一直守口如瓶替他保密。

    然而,那烟袋锅子里积累的油渍却也挖了一茬又一茬,漆黑膏腴,沥青似的,黏黏糊糊,将烟袋杆子前端材质浸染得变了乌褐,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见他那个仔仔细细的稀罕劲,小舅他们起初大惑不解,后来,便渐渐晓得了他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吸旱烟不仅可以驱蚊逐虫,从烟杆里透出来的烟油子还是药用小偏方,能以毒攻毒地治疗蝎蚊虫豸叮噬、狗咬伤以及小火疖子等等,还可防止被毒蛇侵袭。

    据说就连锦秋湖里最毒的蛇也怕烟袋油子,因此,吸烟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充实岁月打发光阴抚慰空虚的占糊营生,慢慢地上瘾之后,便日复一日变本加厉地铸就了从本来无意无聊跟着上了年纪的前辈亦步亦趋偶尔为之的行为,却条件反射地增益强化着变成了有趣的消遣和几乎再也离不了的顽强嗜好和恶劣习惯。

    当然了,那老烟袋油渍还真“歪打正着”地起到了过治愈吓跑常见邪害,防身保安全的作用,要不在哪缺医少药的贫困日子里“一溜边河崖”老人们怎么那么近乎迷信地推崇此物呢?

    跟着姥爷打游击杀鬼子那会儿,孩提着的小舅天赐和萍子曾经一道趁安碌碡看不见的时候就用一棵草棍捅到他玉质的烟袋嘴里,让那柴梗棍沾上一点烟袋油子,再用自己的舌头去舔,但那烟袋油子可是极其辛涩的,每每他们就会被刺激得伸长了舌头,遂赶紧到水缸里舀水漱口。

    一次割草时,他们在一丛茂盛的芦草底下抓到了一条翠绿花子蛇。虽说不太粗大,但也有二尺多长。一位伙伴就恶作剧地提议试试安碌碡老烟袋油子的效力,小屁孩就边说边缠着他把一个烟斗给拽开,再用一个细树枝从上面刮了些烟油,另一个小子则用树枝别开蛇的嘴,将木梢上的烟油强行给抹了进去。

    果不其然,那蛇马上就开始在地上扭曲打滚,折腾了一会,就翻愣昏死了过去。怎么让它活过来呢?

    小舅在它嘴里塞上捣烂了曲麻菜,不一会儿,那长虫竟然活了过来。而安碌碡则跑过来,笑着一人赏赐了他们各一巴掌。

    看来苣荬能解烟毒不假。这世上的千头万绪是环环相扣、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半点也不差,只不过人的认知能力有限罢了。和小舅一把联子的酒坊前胸后背起了蛇盘疮,现在叫带状匏疹,听碌碡六姥爷说“烟袋油子”好用,天赐他们就又从他的烟斗里给拽刮了些烟油,试着涂抹在患处,没过几天还真好了。

    更有甚者烟袋油子还能治羊转圈病:用烟袋油子涂擦左右耳眼内,一天搽天一次,三天就能治愈。那年六月底,在劳力们上坡耢地的路上,小舅他们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头瞟满rou肥的鲁西黄牛,这头牛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肚子胀得象鼓,一敲咚咚响。旁边,一个放牛娃急得直哭。正在这时,刚截了鬼子棉纱准备回腾龙寨犒赏队员们的安碌碡远远地叫小船护上去,一个箭步迈上崖头,不慌不忙走过来,对牛审视一番之后,安慰小孩道:“别着急,有办法治”。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宝贝疙瘩”小瓶,伸出食指从瓶里蘸了点黑油样的东西抹在牛的两个眼角里。牛很快动弹着爬起,不一会儿竟然又蹦又跳地闹腾起来了,接着,频频嗳气,连屙带尿,鼓鼓的肚子渐渐消下去了。围观的人们简直瞧呆了,无不啧啧称奇!牵牛的娃子也破啼为笑。而安碌碡从瓶里蘸的药不是别的,就是他那令人作呕的拿手烟袋油子。

    再后来我也听姥姥讲,那不起眼的烟袋油子还真结结实实地救过小舅一次命呢。那是在天赐四五岁那年的春天,麻疹猖獗,席卷一溜边河崖,很多孩子受染而亡,乱葬岗子上没白带黑的是此起彼伏群狗扒吃死孩子的争斗撕咬声。

    旧社会的农村郎中稀罕,大部分巫医就是包治百病的游医骗子,一服药一只驴腿钱,谁能治得起?当地有首民谣:“大病等着死,活了算命大,不死坏层皮。”所以穷人有病,讨个偏方,用个土法就是治病了。

    天赐发病第三天,高烧昏睡,全身出红点子,姥姥说是那个病(麻疹),因忌讳而不明说。可疹子出来又回去了,按民间说法,这叫回疹内攻,如不救治会攻死人的。于是,把村里治病的大娘请来了。大娘“乱”治一气,你可别说,疹子还真隐约出来了。

    按下葫芦起来瓢,天赐的牙龈又烂了,往外渗血,很快结了黑痂,姥姥给邻居妯娌瞧,婶子忧心说:“这不是好玩意儿,快请大娘去!”听了病情介绍,大娘拒绝来看病,只丢下一句话:“起疳了,快请名医!”

    正赶上姥爷抗战队伍上有突袭行动没在家,在走投无路的生死关头,婶子和一帮老妪们受平常安碌碡三寸不烂之舌的聒噪影响想出个毒法——上烟袋油子,并与姥姥商议。

    “那就死马当活马治吧!”姥姥无可奈何地说。

    天赐被搽上烟袋油子后即感到奇痒灼痛口渴,便要水喝。婶子一树巴掌挡了说:“喝水解药,现在不能喝。”经过哭喊挣扎,天赐折腾得精疲力尽,惺忪沉晕,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边晃颠边昏睡,姥姥给他熬了玉米粥,叫了几遍不醒,最后,抄起他上体,勉强哄着也是双眼不睁,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有限的几小口,地瓜泥粘得满脸都是,又稀哩呼噜迷糊着了,模样孱弱瘦萎,颟颟顸顸的,让人看着心疼。

    心慌身乱的姥姥百般焦急担忧得直抹眼泪,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赐,惟恐死神来临。烟袋油子尽管含有大量尼古丁,豆粒大就足以置人于死地。可天赐不但没被毒死,反而竟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我一旁听得专注欣慰,不紧不慢的安碌碡姥爷终于像个精明的犹太人似的,一朝给囤积居奇的商品找到了倾销机遇,原本核桃皮般的老脸渐次变得潮红起光,神采飞扬起来。兴致勃勃的他接着就乘胜进击,又口若悬河地继续着上次的话题,给我拉起了姥爷梁九早年溜杆子的一些掌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