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矮纸斜行
千亦醒来的时候,一股幽香正被晨风送入鼻翼。 他伸手揽住肩上缓缓滑落的薄褥,少女淡淡的体香扑面而来,安静的寝舍中,香榻已空无一人。 千亦揉揉眼,从椅上坐起身。昨夜吃过晚膳后,雨寻烟仍旧没醒,他修炼魂念结束便置了一张椅子在床前,守护少女,许是有些累,坐着坐着便一觉到了天明。 轻启绮窗,东方的天际已有霞光氤氲,千亦一面叠着被褥,一面听着乘风而来的剑舞之声。 剑舞并不快,但气息悠长,连绵不绝,宛若一条望不到首尾的大江,即便看不到舞剑之人,也仿佛一招一式呈于眼前。 看来雨寻烟伤势已无碍,千亦将叠好的被褥放向床尾,却冷不丁从被单下蹿出一道白光来。 懒懒像一个面团般砸在柔软的被褥上,摊开四肢,呼呼大睡。不过,小白狗明显没有消气,虽睡梦酣然,却仍不忘拿屁股对着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倒弯着,似乎在宣泄不满。 千亦知道懒懒的气从何而来,以前也曾有自己遇险而没带上它的事情,这次让它为玉不琢二人护法,自己又在有容国院受伤,无法赶来的懒懒自然生了一场大气。好在千亦知道懒懒的弱点,只要请它吃几顿好吃的,一切都好商量。 揉了揉懒懒的头,千亦拿着天鸿刀,掩上门去了书房。 磨墨展纸,照旧点一盏灯。 千亦提笔欲书,然而落笔之前,一摊浓墨却先于寸管在纸上化开。 恬静的闲庭宫一如每个醒来的清晨,安然祥和,只是许多事在这一月间发生了。 他来到这小院,认识了书生,书生已去不下崖; 他来到那街口,认识了少女,少女已去东到海; 他走过那河畔,认识了老者,老者已挥手洒然…… 正如昨夜望着灶中火苗的恍然,千亦诸事浮于心际,原本要默写的药方医理,在皱眉之后变作了“天地忽如一瞬,日月骤然成霜……” 古往今来,万般红尘,都在少年半醒半醉之际,流于笔端。 千亦心中有一丝清明,他知道自己在写,知道自己想写什么,但如何去写,写得怎样,他却并不知晓。 淡淡的紫气无声无息环绕于千亦身畔,由紫而霞,由霞而金,由金而灿,随着千亦愈写愈快,这股金灿之气亦愈积愈厚,宛如神龙盘踞,猛虎沉吟! 忽而,万丈霞光自东天破晓而来,千亦提笔一挑,一句“此曷有极”终了全章,闲庭宫小院爆发出一道压抑许久的龙吟虎啸之声,精气冲天,直荡霄汉! 声势之浩,远在百里外的符箓宫,一名眉间轻点朱砂的女子猛然合上书,闪身飞出屋外。 近处的陆象山则趴在窗前,喃喃自语。 千亦不知他十四年练字,一日薄发而出的力量是何等沛然,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满地狼藉。 便在他收笔的刹那,木桌“哗啦”一声,轰然碎成一地,笔墨纸砚全部散落四周。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纸张并不是飘然而落,反而压着木桌直直砸下,落地处灰尘弥漫,整个地面一震,仿佛落下的不是纸,而是巨石。 千亦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神识渐渐回归到完全清明的状态,他抬头迎着晨曦,脸上露出轻浅的笑容,昨日因友人离去积下的沉郁氐惆一扫而空,似乎所有的重量都从心间转移到纸上。 少年聆听风声,少女携剑自风声轻柔处出现。 …… 晨光中的雨寻烟依旧一身黑衣,青丝飞舞,隔着十数丈远的距离,便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散出,仿佛天下皆昼,唯其在夜,倒与往昔不同,不再是灯火阑珊的冷清,而是灯火通明的清冷。 千亦向雨寻烟招呼了一声,便俯身开始收拾屋子。雨寻烟也走了进来,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弯下腰帮千亦整理,只是当她想要拾起一张纸时,却发现那纸竟如镶嵌在大山的石头,纹丝不动! 雨寻烟面不改色,又加了几分力,然而纸张依旧岿然,再要用力时,却有细细密密的裂缝从纸上透出。 雨寻烟赶紧收了鼎力:“千亦,我……” 千亦却一样微皱眉头,他倒是把纸捡起来了,只是捡起来的却是碎纸。 摇了摇头,千亦决定暂时不管,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再不做饭便有些晚了。 三两下收拾好旁边的砚台笔架等物,又将压碎的木桌搁在门外,千亦挽起袖子,往东厨而去。 雨寻烟也寻不出结果,犹豫了片刻,跟在千亦身后。 千亦诧道:“你不会做饭,跟来干什么?” 雨寻烟却看着千亦的双眸,轻声道:“千亦,谢谢你昨天把我救回来。” 千亦闻言却摇了摇头:“前夜是君慎独把你从天宫如海带回来的,你的伤是青灯点雪所治。” 雨寻烟怔了怔:“我已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么?” 千亦点点头,舀了一瓢水,洗净手,开始淘米。 少女这时才察觉一丝不同,看了看四周:“君慎独呢?” 千亦轻叹一声,把昨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宁侯府那一战说得极略,至于沥血殿副殿主和画符的老妪更是一语带过,主要说的是昨晚陆象山所言。那老货昨日饿得奄奄一息,应该并没有说假话。 末了,千亦道:“君慎独以后的课便由南晓意来教。” 雨寻烟沉默的听完千亦所说一切,虽然千亦讲得云淡风轻,但雨寻烟却听出其中的凶险,连她只身闯天宫如海都落得那般田地,又何况千亦闯的是卧虎藏龙的宁侯府?! 那些人之前没动手,只是宁侯没有发话,众人又相信久负盛名的周轻渡绝对可以打败千亦,所以才让千亦得手,后来若非玉不琢出现,千亦必定比自己还惨。 没想到自己一时任性竟造成如此后果,雨寻烟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手中的问花剑,良久后默默道:“对不起。” 千亦刚烧了锅,正洗净一颗红薯欲切,闻言怔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雨寻烟却不答,微风衔来轻思。 半晌后,少女走到灶前坐下,火光照亮她的脸颊,她拿起身旁的火钳:“千亦,以后我帮你烧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