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留宿
洪奶奶大约生于20年代前后,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民国九年还是民国十年。她曾很自豪的和我们讲:“我嫁到张家时,他家还是富贵的时候哩!只是后来,唉!” 其实即使洪奶奶不说,我们也能看出这座院子当年的恢弘,也能想象出当年院子的主人以及这个家族鼎盛时的繁荣景象。 我就奇怪的是,既然她嫁到了张家,为什么不喊她张奶奶呢?洪奶奶,难道她的娘家姓洪吗,但在农村一般可没有这样称呼人的啊!但第一次见面,我实在不好意思问这么无理的问题。 洪奶奶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但气色较好,几乎全部变白的头发挽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发髻,盘在脑后。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皮肤却白白的,显得很慈祥,完全没有农村老太那种风吹日晒的黝黑干枯的感觉,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姿卓绝。牙齿一颗也没有脱落,这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洪奶奶穿的竟然是旗袍。墨绿底色的绸缎上,在胸前绣着硕大的精美的牡丹花图案。牡丹怒放,应该给人一种华贵的美感吧?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美呢,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怎么就那么瘆的慌呢?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一件鲜艳的旗袍,别说这是农村,就是在城市,这也太有点那个啥了吧? 像什么?我不经意间大脑中跳出两个字:寿衣! 这个想法突然让我想发狂,对,就像人死后穿着入殓的寿衣!我真想拔腿就跑,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幸好张楠问了这个问题:“哎,奶奶,你怎么穿成这样?这衣服从哪买的?” 洪奶奶一阵苦笑,道:“楠楠,好孩子,快别笑话你奶奶了。现在哪有卖这种衣服的?这是奶奶压箱子底的衣服喽,在家没人看见我就穿穿,出门就换下来,呵呵!” 这么说那这衣服得有几十年了,竟然还如此鲜艳,而且没有一点变腐的迹象,可见衣服质量之上乘,和保管之精心。 洪奶奶接着说:“以前家里这种衣服有很多呢,唉,前些年大部分都被破坏了,现在也就剩下这么几件了。” 我渐渐了解到,洪奶奶无儿无女,是一个人生活,虽然守着这么大一个院子,但却没有经济来源,就靠老太太自己的二亩田地。岁数越来越大了,地也就种的不怎么精细了,日子当然会越来越拮据。衣服能不置办的,就不置办,所以不出门时在家里穿以前的衣服,也纯属一种无奈之举了。 我恍然间,对洪奶奶竟然产生了一丝亲切,大概还夹杂着一点怜悯的成分吧。但我同时也产生了疑惑,生活拮据的洪奶奶,又是如何保养的如此之好的呢,按说她比一般人过的更艰辛,理应显得更沧桑才对啊。 接下来,洪奶奶为胖子推拿肩膀,当胖子脱掉上衣,露出了腰间那几颗难看的黑痣的时候,洪奶奶愣了一下,说:“这里怎么接连好几颗痣啊?天生的?” 我靠,我当时就想晕倒。看来胖子这痣长得实在是够难看,连洪奶奶都吓懵了,这玩意还分天生的和后养的? 胖子一脸不知所谓的说:“谁知道呢,也许天生的吧,一生下来就那样!” 洪奶奶又摸了摸那几颗痣,没有说话。 一场推拿下来,洪奶奶和胖子的关系倒是亲近了很多。胖子早已和张楠一样,直呼“奶奶”了,而洪奶奶更是夸张,“能能、能能”的喊个不停,倒好像胖子赵能就是她的亲孙子一般,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唯一不美的是,老天突然下起雨来。 阳历九月,正是农历七八月份的时候,虽已立秋,但天气仍炎热无比,突然下雨更是稀松平常的事。 只是为难了我们,我和赵能对视一眼:这下麻烦了,怎么回家啊? 张楠“咯咯”一笑:“没关系的,住我家就是啦!” 胖子突然来了兴致:“和你一屋吗?” 张楠回答:“牛棚,讨厌!” 就见洪奶奶一哆嗦,说:“今天谁都不用走,就在这里住了!好不好,能能,奶奶去给你们做饭!” 胖子像xiele气的皮球一般,看着我。 我连忙说:“不用了,洪奶奶,我们一会就走,估计这雨也下不多长时间。” 洪奶奶呵呵一笑:“那可不准,说不定会下一夜呢,立秋的雨可能下了!能能的肩膀不能受潮,不能被雨淋了!再说了,就是不下了,不也得吃饭吗,别把你们几个小家伙饿着了。” 洪奶奶的热情让我们实在很尴尬,本来是前来求医,不掏一分钱的诊金,不带一丁点的谢礼,还要在人家这里吃饭,甚至还要住下,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洪奶奶倒是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说:“没什么,奶奶虽然穷,但是一顿饭总还是管的起的。再说,你们来了也给奶奶解了闷,我还该谢谢你们呢!唉,你们要是愿意常来就好了!”说完,摇了摇头。 我连忙说:“那我们以后经常来看洪奶奶。” 洪奶奶点着头说:“好,好啊。”就去做饭了。 晚餐很简单,但也很丰盛,这么说大概很是矛盾。晚餐有凉拌黄瓜、麻汁豆角、红烧茄子、丝瓜炒鸡蛋、一碟咸rou、几个煮的咸鸡蛋。这顿晚餐,如果搁到我们家,稀松平常;但对于住校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美味。而我却明白,对于洪奶奶来说,这简直就是奢侈了。菜都是洪奶奶在院子里种的,鸡也是自己养的,但rou啊、油啊就非买不可了。对于一个经济拮据的老人来说,一个红烧茄子用的油,估计够她平时一星期的用量了。 但洪奶奶情绪非常高涨,大概真的因为我们给她解了闷吧。她竟然还拿出了一小坛白酒,自己倒了一小杯,并问我们要不要。 我连忙摆手,说不要。 洪奶奶却说:“小孩子是不该喝酒,但偶尔一次也没关系。能能,喝一点活活血,有好处的。”说着就给胖子倒了一杯,一反手,又说:“运嘉也来一点吧。”给我也倒了一杯。我们看看窗外的雨,一时半会看来真停不了,也就把回家的心思放下了。反正放学时已经让张强捎了口信回家,父母是不会担心的。 张楠是不喝酒的,洪奶奶也没有劝她。 农村妇女平时干农活,累了喝点白酒,倒是不奇怪。我就问:“洪奶奶,平时您自己也喝点?”
洪奶奶呵呵笑着说:“也喝,但不经常。累了,或者下雨阴天,就喝一口。老了,身子骨不行了,指着这口酒驱寒化瘀,好睡觉呢!” 我点点头,大家开始吃喝起来。 再过半个多月,就该秋收了,我们表示到时候要来给洪奶奶帮忙干活。洪奶奶高兴地点点头,说:“那就谢谢喽,奶奶正发愁今年找谁帮忙呢,呵呵,这下好了。” 洪奶奶小坛子里的酒,不知为什么特别的香醇,有一种浓厚的感觉,我只喝了一小杯,就有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了,却不难受,只是觉得飘。胖子却喝上了瘾,竟然干掉了三小杯。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一个空旷的、有些破旧的大宅子里,而且这宅子还是建于民国时期,陪着一个同样生于民国时期,已经风烛残年但却打扮艳丽的老太太喝酒。这老太太是这宅子的主人,也是这宅子里唯一的人,这宅子是那么的古旧和阴暗,偶尔从古老的门或窗缝里吹进的风,都带着那么一股阴凉。 外面的雨水打在屋檐上,汇成涓流,再顺着灰色的屋脊流下,落在青石地面上,那声音,是那么的空灵。恍惚间,我仿佛走进了一幅照片,一幅黑白的照片,它,早已定格在了那个时代。 晚饭结束后,雨仍在下。张楠约好明早过来找我们,就从洪奶奶这里拿了一把伞,回家了。她家住的不是太远,和洪奶奶家仅仅隔着两个胡同,走过去大概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洪奶奶没有将我们安排在前院的客房中。她说,那客房多少年都没人住过了,阴气太重,等下次我们再来时,她提前开窗通风就可以住了。这次,我们就住在后院正房的西边房间内。洪奶奶一直就住在东边的,西边的房间虽然没人住,她倒是也经常过来打扫。 洪奶奶帮我们整理好床铺,告诉我们:“不早了,早点睡吧!” 临出门时,她又慢慢地转身,说:“如果半夜有什么动静,不用管它,不理会就行了!”我惊愕的抬头看她,问:“洪奶奶,会有什么动静?”我差点没问出“这房子闹鬼吗”的话来。 这时,门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洪奶奶的脸!她面无表情的笑着,脸色苍白,裂开的嘴像一个黑洞,隐隐显出牙齿阴森的白光。那身原本墨绿的旗袍,此刻变成了黑色,闪电划过时,胸前那朵硕大的牡丹像狰狞的魔鬼,花瓣上那抹红色,此刻是那么的惊心,像是,一滩血! 我几乎要惊叫出声,但强自忍住,偷看了胖子一眼,他早已爬上了床。可能胖子晚饭时喝的有点多,此时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了。 闪电过后,一切又暗下来,只有屋里那支小小的蜡烛,发着微弱的光。这间屋子因为长期没人居住,所以早就不通电了,临时找来了一支蜡烛照明。 “也许什么动静都不会有,睡吧!”洪奶奶苍老的声音传来时,她已经转身走出了我们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