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3
那天夜晚，下着冷雨，我梦到了恒一。 那个模糊的少年闯入梦里的时候，我不确信是他，但是有那么疏忽的一刻我看到了他的双眼，然后我就知道他是恒一。他带着更深露重的夜的气味，鼻息处带着很重的水汽，很奇怪我离他那么远的距离，我却还是感觉得到。恒一他，仿佛从雨中来。黑色的碎发不长不短的刚好，水墨画一般的眉，英气十足。眼睛慵懒的看着我，穿着松松垮垮的灰黑相间的和服，脚掌踩着传统木屐，靠在院落的门边，门口角落里倚着一把深红色的大油纸伞，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接着，他逐渐走近我，我站在院子中央的一处石灯旁。 之后我清晰的看到他的脸，我开始贪婪打量他，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粘稠跟缠人。我盯着他蠕动的无色双唇，他对我讲了什么话语，但是却没有任何声响发出来。 “你说什么......”然后恒一转身走掉了，我心急的问道：“喂，你去哪啊？”与此同时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只有那雨声以及残留的水汽味道。我失落的望着那把他落在门旁的大红油纸伞，突然想起，这把伞好像是外婆的吧。 心里突然有一阵惆怅的失落感，然后我醒了。 想再见到他，十六年以来心里产生像这样羞愧的念头还是第一回。 第二天，我睡到上午十点才肯起床，是被外婆念叨醒的。下过雨之后的晴天，太阳极好，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饭后，我懒得换衣服就直接身穿和式睡衣，对外婆知会一声就出了门，打算漫无目的的在这附近转悠几圈。外婆宅邸两旁分别各有一处小别院，虽然外观看上去都比外婆家大得多，但是院落都没有外婆整修打理的那么雅致。左边是安藤家，右边是山田家。安藤家的别院门口有一个趴着一个成年的秋田犬，在热气腾腾夏天伸着鲜红色的舌头哈着气，院落的植物相当少，想来是怕夏日吸引蚊虫这才全部清减掉的吧。山田家的植物倒是多，但看得出来，主人并没有用心的修剪打理而只是任其疯长，那院落里有很多看起来枝叶肥厚的安息香。 我走过石桥后再穿过果林，果然看到了深泽家。 恒一从宅子里走出来，穿着白色短衫和牛仔长裤的休闲装扮。眉宇间比昨日要阴郁一些，与这明媚的阳光毫不相称，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个好看的少年。 “早啊，恒一。”我不知道是那一根筋搭错了，竟然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恒一听到我竟然直乎他的名字，有些惊讶的看着我，在日本只有相熟的朋友才会互相直称对方的名字，不很相熟或者完全不熟悉的话，按照惯例都是叫姓氏来代替的。可是我却直呼其名，难怪他会惊讶。 我跟上去走在恒一后头，听见他问：“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全名叫什么。” “蒋坤缇。”我说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沉默的状态，我还在想莫不是我的名字在日语发音里不好听吗。 “你特意来这里度过暑假？” “我是来看我外婆的，过暑假只是顺便。” 一想到假期要时常呆在家里与我爸相处，在蒋家那阴沉气很重的老宅子里，只要想想就让我伤脑筋，没有别的可去的地方，于是我想到了来外婆家里过一个月。原本和我爸说要来外婆这里的时候，就没想过我爸他会答应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先斩后奏的准备，想了各种理由跟计谋。最后我爸同意后，我的那些歪点子馊主意没有一个用上的。 我爸抄写完了金刚经的最后几句，抬起头来，他有很深的抬头纹，也由于经常皱眉故而两眉之间也有很深的褶皱，使他看上去永远愁容满面。 “记得带上我给你的银行卡，只要你不乱用一定只多不少。”我宁愿他不给我一分钱，只希望能听他说一句“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 “你到底要去哪啊？” “不去哪，你也不用非得跟着我。” “听外婆说起山上有处可以泡温泉的地方对吧？” “没错......你不会现在想去吧？” “就是现在。呐，恒一带我去吧，怎么样反正你也可以顺便泡啊。不然还能干嘛，太无聊了！下次暑假一定呆在东京和同学逛街！” “那先说好，下山自己下，我只负责带你上去。” 走山路的时候我差点摔跤时，多亏身边的恒一反应敏捷的抓住为了一只手，是一双很有力道的手。将我拉上来。“刚下过雨，上来的路比平常难走，得小心些。”恒一一脸认真的神情嘱咐了一句，继续走在前面。当时也许就是所谓的少女心爆棚吧，盯着恒一淡然的美少年的脸愣了几秒钟后才跟上去。 “好险......谢啦！”那是一种现在想来都会心跳加速的感觉，我那会儿通红的脸什么都想不起，只能看着恒一的背影。恒一是宽骨架的人，他既没有像很多高个子男生那样习惯性驼背，肩膀也没有一高一低而是保持在水平上。那是种非常适合穿着白衬衣的利落线条。 午后的蝉声在林间响着，周围泥土的气味，以及混合着牛奶颜色的阳光，而我突然想起自己这件和服里上身由于睡觉什么都没穿，只有下身穿着平角短裤，我为自己早上懒惰没换衣服而懊恼起来。 走了二十分，期间我跟恒一两人都未曾言语，想不出话题，所以干脆静默的一直走，以至于温泉就在眼前的时候，我都忘记高兴的欢呼。 “恒一，谢啦！”我老老实实的道了谢。 “下山的路，可还记得？就按刚刚走得原路返回就可以。”恒一端详了一下我的衣着说道。 我点点头，其实具体的路我只是记个大概。 “一个人泡很无聊，你陪我好不好？”我想我终于遇到一个愿意跟他示弱的人，面前的恒一像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眼里一阵恍惚，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拒绝我。 “拜托......”完了，如果我说道这份上还被拒绝，那我之前高冷的形象岂不是彻底毁于一旦？接着我硬着头皮看了一眼恒一的眼睛。 “......就只洗半个钟头。” “真的？恒一，谢谢你！”我有些喜出望外，我凑近恒一时闻见一股子香料气味，于是又对他讲：“......恒一，你身上为什么这么香啊？” 果然是离得太近了，我向来都掌握不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跟分寸，可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根本还没意识到，男女之间的正确距离该怎样拿捏。 恒一一怔，微微别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温泉男汤那边恒一的脸颊红了。 “......是衣服的熏香，我mama做的，我去假山后的男汤那里了，说好半个钟头就从现在开始算起。”恒一正视我的时候，视线似乎仍旧是越过我的，像是不愿与我对视。 我把脱下的和服叠整齐后跟凉鞋一起放在石头上。在这幽静荒野之间，我将自己浸在温泉里，温泉散发着白色的雾气。所以，这一处很像缥缈的仙境。 “恒一？”我试探的问着隔着不远的恒一。 过了一会儿恒一才应：“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只是想确认你还在。”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很喜欢听恒一说话的声音，既厚实又低沉的耐人寻味。 “......这样啊。”恒一无意间说了句简短的日语。 “我们不聊点什么啊。” “......嗯，聊什么？”恒一含糊的回答，可能是觉得乏了在闭目养神。 “随便说什么都行，觉得有些无聊嘛，讲讲日本神话传说也好、十二星座也行......不过最好还是别讲星座。实在没有......不讲也无所谓的，但是实在很无聊，难到恒一不觉得无聊？” 温泉另一侧的恒一，睁开眼睛。 “你先讲......” “我讲就我讲。”我在脑海里搜罗了很多我读过的小说跟故事，想要诉说的欲望顿起。 “你听说过张爱玲吗？” “听过，她在日本也很有名。” “张爱玲她年轻时爱过一个男人，名叫做胡兰成。是个有才华又彬彬有礼的儒雅男子，不过可惜他有妻子，而且......” “而且他还是个著名的汉jian，听说他后期逃到了日本，成了川端康成的朋友......” “听你讲还是我讲啊。”我因为炫耀未成功而有些恼，我说过的，我十六岁那会儿是个相当欠缺涵养的人，不过冯悉也说即便是成年以后的现在我也仍旧如此。 恒一不再说话。 我继续炫耀着那些“张迷”们都知道的那点往事，“当时他们相恋的时候，胡是有老婆的，好像还不止一个，张是个心气儿高的女人因为爱他，变得十分卑微。所以就我个人而言我讨厌胡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他是汉jian，更因为他最后辜负了张。后来张她死在了国外的一处汽车里馆里，你知道吗，张她有洁癖的，很难想象她怎么会受得了旅馆那种环境，一想到这个，我就跟讨厌胡了。” “有时候人们爱的那个人不一定总是‘好人’，你是想说这个吧。” “原本是的，不过我现在想说的都被你说了，恒一你该不会是‘张’的书迷吧。” “不是，男性并不喜欢张爱玲那种女人，所以，我也不喜欢。不过女性大多都是喜欢她的。” 我想说你说起话来真老成，但是又觉得那会显得自己太没见识，于是我说：“该换你讲了。” “好，如果觉得不精彩的话我也没办法，可以的话我就讲。” “当然可以。” 其实恒一根本不喜欢与人交谈，但在我的勉强之下，他还是讲了那个故事。而我以为，那仅仅是故事。 “你相不相信有阿鼻地狱那种地方存在？你也不用马上回答我，先听我把故事讲完......” 我似乎听过阿鼻地狱还有另一种叫法——无间地狱。最底层也是最痛苦的地狱。 “有个男人，他是个老实的生意人，从未做过坏事，既不贪财也不迷恋声色犬马。有一回，在他去外地做生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两人都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吧。之后他们就结了婚，但可惜那男人体弱多病三十出头就英年早逝了，而男人死得时候他们的孩子才念小学。后来，家里经常有一个肥胖的男人出入......那天下着雪，男孩回家的时候经过他mama的房间，窗子没有关严，男孩不经意的往里头一望，就看到他mama有些衣衫不整的半躺在地上，男人正在穿衣并说着下流的话。” 突然之间，恒一的声音戛然而止。 “恒一？” 没人回应。 “喂......恒一？” 我听见一声咳嗽声，这才放心下来，不然我真的会冲到男汤那边去看...... “那天，那个男孩突然觉得自己的家变成了那地狱。并且，他感觉所到之处皆是地狱。” 我突然后颈一凛，从温热的泉水里清醒过来，我问道：“那女人为什么会被......那男人强迫她的，对吗？” “是威胁吧，其实那男孩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因为还不起债而一病不起，他死后钱仍然欠着，女人一边赚钱还债一边承受侮辱。你猜，最后结局会是什么？” “是什么？” “男孩长大后会将男人杀死，然后带着他mama逃离这个像是深渊、地狱的地方，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城市。”假山这边的恒一眼睛里弥漫着杀意。 那种画面我只要在脑海里试想都会觉得身上的汗毛竖起来，而此时被温热的泉水包围的我竟然感到了些许寒意。 “这结局，你不喜欢？” “可是，杀人到底还是件错的事情啊，其实有别的解决方法的。” “比如？” “用法律可以制裁那种人的。” 此时，恒一像是笑了，他道：“但法律并不能让一个恶人从内心底悔悟、也不能令他认为自己曾经做了一件极其卑劣肮脏的事情。法律说到底不过是人类自己为了维系社会而所造出来约束自身的东西。而真正的惩罚是让一个人后悔，让一个人知错，归根究底是要靠一个人还有多少良心，你认为法律可以做到唤醒一个人的良心吗？” “......”我认为能，但我根本说不过他，就突然不再想去理论。 “行了，估计三十分钟已经过了。”恒一觉得再泡下去头会变晕，起身的时候溅起了水花。 “喂，你不会这就要走吧？那......你等我啊，我还没记全下山的路呢。”我听出恒一起身时水花的声音后，这才慌忙的站起来穿衣 “喂——你可别偷看我穿衣服啊！”我警惕的看了一眼假山后头。 “......放心好了，你又没什么可看的。”恒一应该已经穿上了衣服，走了几步说道：“我在前面不远处等你，省的你担心我偷看你。” 我来不及和恒一理论那句什么叫做“你又没什么可看的”，就隐约听见恒一走开的脚步声。我系上腰带，不忘嘟囔一句：“本姑娘身材好着呢！”然后又实在担心恒一可能没在等我就直接自己走远了，于是快步的跑了过去。 下山的路永远比上山快得多。 我全神贯注的盯着恒一的背影，似乎移开视线他就会消失一样。 恒一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得，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时，我就立刻收回视线。 “你刚刚，莫非用那种rou麻的视线盯着我看了吧。” 他也真够直接的。 “......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你想什么呢啊。我是盯着前面的路看呢。”等等，rou麻的视线是指，一直盯着他看就算是rou麻？难道他背后有眼睛吗，连我在背后瞧他他都感觉得到。 “是吗。” 听语气，恒一他竟然就这么相信了。恒一就是这样的人，言语之间虽然客套但是总体来讲还是直接的人，他喜欢信任别人，很少怀疑、更不会恶意曲解别人的话语。寡言到有些沉闷，内心善良。这样的人最是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