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还如一梦中
光弼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悉诺罗软禁多久了,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他连日子都懒得计算了。那天他拒绝了乞力徐和尚结赞的劝降,悉诺罗居然没有对他的家人下毒手,也没有真把莺莺、小梅和云天送给马重英等人做媳妇儿。 一家人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rou,光弼虽然害怕思考,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思考,不断想象那最惨烈的结局。但最后悉诺罗却什么也没有做,这着实有点出乎意料。 哪怕还没有突出困境,光弼的心理压力却已减轻了不少。悉诺罗为什么会发了善心?难道真的是赞普和王子爱才如命、求贤若渴,所以悉诺罗就没把坏事做绝吗? 光弼虽然只不过是别人的阶下囚,但是悉诺罗却费尽心思讨好他,甚至特地找了一个会做河西、陇右口味饭菜的厨子来侍候他,大概是怕他不习惯吐蕃饮食吧?天天吃好的喝好的,这待遇不像囚徒倒像是座上宾了。除了奢侈的饮食,悉诺罗甚至还先先后后给他送了好几位美女过来,光弼礼貌地将这些送上门的美女回绝了。 吐蕃高层并没有放弃劝降,时不时的有人前来游说光弼投降,甚至连吐蕃赞普都曾大驾光临,真是给足了面子了。赞普的行为让光弼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礼贤下士”。 光弼不知道这样优厚的待遇还能维持多久,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也许过不了几天,吐蕃贵族们的耐心就会磨尽了吧?事实上,悉诺罗早就给他下了结论:油盐不进。既然已经肯定他油盐不进了,吐蕃人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的劝降他? 光弼想不通,他也懒得去想,自投罗网以来,他就已经豁出去了,连最坏的打算都做过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有点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他不怕死,但他害怕连累家人。他自己死不足惜,却要连累母亲他们也跟着自己陪葬。 就算赞普和悉诺罗能饶过母亲他们吧,可是作为别人的阶下囚。待到吐蕃人终于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一天,母亲他们会不会沦为最卑贱的奴隶? 吐蕃人对奴隶是非常没有人性的,而且一旦为奴,那就一辈子都不得翻身了。吐蕃虽然自己炫耀自己日益繁荣、昌盛、文明,可在唐人眼里看来,这还是一个野蛮之邦。 在大唐,哪怕你只是一个最卑微的奴隶,只要你努力进取,也一样拥有封候封爵的机会。单单河西军队里就有好几位奴隶出身的高级军官,别的军区当然也一样有。据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父亲就是一位奴隶,可是经过父子两代的努力,高仙芝已经位极人臣了。而在吐蕃,奴隶不但没有机会翻身,而且是世世代代为奴为仆,永远永远的低人一等。 他不能让家人沦为吐蕃人的奴隶,无论自己最终结果如何,他一定要为母亲他们争取回大唐的机会!否则他死不瞑目。 除了尚在怀抱中的两个婴儿,光弼是人质中唯一的男人,所以被单独关着。一个人浑浑噩噩的日子先是让他几乎发疯,后来就慢慢的麻木起来。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光弼感觉,再这样下去,他都要成猪了。 为了让自己清醒,光弼开始想方设法的给自己找事做。房间里看不到一本书,也没有一支笔,自然更不会有武器之类的东西。光弼就只能练练拳脚。 练武开了头之后,光弼渐渐的越练越来劲了。奇怪的是,不管他做什么,悉诺罗都没有干涉。如果不是经常有人来劝降,光弼都要怀疑吐蕃人是不是把他遗忘了。 被禁闭的日子像流水一样静悄悄的逝去。现在,光弼认为自己真的被吐蕃人遗忘了。因为悉诺罗已有两三个月没来看他了,其他吐蕃贵族也没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渐渐的居然也习惯了禁闭,光弼已懒得去追究吐蕃人为什么忘记他了。虽然如此,他的脑子也还不曾完全生锈。他猜测:没人来找他的麻烦,应该是吐蕃人遇到麻烦了。什么麻烦能让吐蕃高层完全无暇顾及于他?恐怕是大唐和吐蕃的石堡之争愈演愈烈了吧? 虽然这样猜测,光弼却懒得去追问,此时此刻,哪怕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被关禁闭的话,他倒还可以趁此机会逃跑,但是他家里还有那么多人不知被关在哪里,想找到他们并带着他们逃离,那就难于登天了。 煎熬了许多天,光弼终于又见到了悉诺罗,这家伙脸色阴沉沉的难看得要命。悉诺罗变脸,他可能就要遭殃了。虽然心里明白,但光弼还是忍不住去触他的逆鳞,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腔调:“石堡丢了吧?” 悉诺罗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光弼笑了笑,道:“从你脸上读出来的。” 悉诺罗的脸色更阴沉了,半晌,他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光弼笑道:“不用提醒,我能看得出。” 悉诺罗更加恨得牙痒痒了,他走近光弼,揪起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知道吗?我真想把你拉到集市上去,一刀一刀的活剐了。” 光弼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千刀万剐,这种死法是残忍的,也是最耻辱最折磨人的!零零碎碎没完没了的受罪,还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呢。 悉诺罗看到光弼眼里似乎有了惧意,他得意起来,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光弼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愿放过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狠毒这么冷血!” 悉诺罗奇怪起来,道:“可你又好像不是很害怕。” “因为你不能真的把我活剐了!”光弼道:“你刚刚说的是你想把我活剐了。言外之意就是:你虽然想,但你办不到。” 悉诺罗一时哑口无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闷闷的说了一句,“最后的结果已经定下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要知道,赞普还是挺敬重你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会后悔。”光弼不假思索道,他盯着悉诺罗,对方始终目无表情。光弼审视他半晌,笑道:“再见。” 悉诺罗郁闷无比,问道:“你不怕死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光弼道:“但我觉得自己不会死了。” “你什么都知道?”悉诺罗好奇起来,脸色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他追问道:“难道你是诸葛亮吗?世间真有人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吗?诸葛亮的本事应该是你们吹出来的吧?” “诸葛亮虽然不会未卜先知,但他洞悉人心,我也一样不会神机妙算,但我能从你的脸上读出你隐藏的心事。”光弼笑了笑,道:“如果不是真的拿我无可奈何,在石堡丢失之后,你不会有闲心思站在这里跟我废话这么久,也不会还想劝降我,因为你根本就没这个心思了,你只想把我拉出去活剐了泄愤。”
悉诺罗的脸又黑了起来,哼了一声,道:“你挺得意?” 光弼伸了个懒腰,愉快的道:“生活真的很美好,活着就是一种享受。突然发现自己还可以活着,而且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我说不出来的开心。” 悉诺罗阴沉着脸,吩咐一声,“来人。” 久违的马重英很快就出现在光弼和悉诺罗面前,他毕恭毕敬的道:“请大将军差谴。” 悉诺罗有气无力的道:“你送李光弼和他的家人去石堡交换公主吧,我不想再见到这些唐人了。” 马重英答应一声,悉诺罗转身走了。 “怎么回事?”光弼好奇地追问:“你们的公主被我们唐军俘虏了?难道吐蕃竟然让公主上战场?这未免也太疯狂点了吧?” “我们怎么可能让公主上战场?”马重英恨恨的道:“是你们唐人跑吐蕃来把我们公主劫走的。” “原来如此。”光弼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没什么好抱怨的。” 光弼终于和母亲等人见了面,将近半年的磨难之后,一家人骤然再度相逢,大家又惊又喜,哭的哭、笑的笑,各种激动心情不在话下。 大概是打了败仗的原因,马重英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他没少折磨光弼和他的家人。出发去石堡交换俘虏前,马重英用一条结结实实的牛绳把光弼五花大绑了,牛绳是用油水浸过几天几夜的,坚韧无比,就是拿刀子都很难割断。 马重英又叫人把光弼的母亲和厨娘张婶、丫头云天也都缚了双手,跟光弼一起丢到牛车里。抱着孩子的莺莺和小梅待遇稍好一些,没有束缚手脚,坐的也不是牛车而是相对舒适的马车。 一路之上难受得要命,好不容易才熬到石堡城前,母亲和云天等人已变得憔悴不堪,光弼也感觉又累又乏,虽然看不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比母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天刚刚亮,石堡城门还没有打开,马重英吩咐属下们把俘虏一个个拖下车来,推到城下,然后向城上放哨的士兵大声喊话。 站在石堡城前,看着城楼上大唐陇右军的旗帜,光弼激动起来。这座城池落到吐蕃手里多年,如今终于又回到大唐的怀抱了。 不大一会儿,石堡城门被缓缓的打开了,一队唐军奔出城来,左右分开。紧接着,一个女子双手被反绑着推了出来,这女子应该就是吐蕃公主了。 光弼感慨不已,他们一家人能平安活着回到大唐,可是托了这位公主的福了。 送吐蕃公主出城的是王思礼,双方交换俘虏已毕,王思礼热情地解开光弼身上的牛绳,一把抱住他,在他背上拍了又拍,笑道:“欢迎回来。” 活着回来的感觉真好!光弼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也紧紧拥住王思礼,喃喃道:“我回来了。” 王思礼麾下的唐军也早已把光弼家人身上的绳子都给解开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都激动无比。做了几个月的囚徒后,突然获得自由,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