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停留在昨天
光弼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人严肃、坚毅、冷峻,眉毛锋利如剑,眼神凌厉如刀,这是一张让人望之生寒的脸。 他想起子仪的话,“你这么闷的性子,除了我,估计也没几人受得了。”他知道自己的个性有很多缺陷,不只是闷,而且还很冷,所以他几乎没有朋友。 现在,连子仪也不能忍受他了。如果他像王夫人一样端庄、像静乐公主一样温柔,子仪会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光弼对着镜子,做出一个笑脸来,那笑容却是苦涩的。他叹了口气,伸手掩住脸。 真是疯狂啊,人家已经一去不回头了,他还在这里独自怀念。光弼,虽然他说他想把你记牢点儿,但他不可能一直记着你的,你也赶紧忘了他吧。 有人在敲他的房间门,光弼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去开门。 莺莺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书笺,脸上还残留着两道泪痕,虎子紧跟在她身后,看来愁眉苦脸的。 光弼将姐弟俩让进屋里,关心地问:“莺莺,你们怎么了?” 莺莺哽咽道:“父亲来信说,我母亲病了,已经卧床许多天了。父亲要我们赶紧回去。” “伯母病了?”光弼担心起来:伯母年纪大了,老年人生病可不比年轻人,一旦卧床,搞不好就是凶多吉少。况且伯父还在催促莺莺和虎子回家,恐怕是伯母的病情有点严重吧? 莺莺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很久了,光弼叹了口气,问道:“莺莺,你打算怎么办?” 莺莺还没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她抽泣道:“我想回去看我娘,可是又不敢……我要是回去了,现在的契丹可汗李怀仙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孩子……” 光弼在莺莺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安慰道:“你别难过了,或许伯母的病情根本就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你们姐弟离家久了,伯父伯母想念得紧而已。你不是大夫,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就不要回去了,还是让虎子一个人回去看看吧。” 莺莺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她哭着含含糊糊的道:“我真是不孝啊。” “别哭了。”光弼牵起她的手,道:“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那就跟虎子一起回去吧,把念远留下来,我会帮你照顾好他的。” 莺莺摇了摇头,呜咽道:“不行……我怕我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光弼叹了口气。莺莺的主意其实早就拿定了,现在来找他,并不是要他帮忙做决定,她只是心里难受,找他发泄发泄而已。 “你弟弟可以代你行孝。”光弼轻轻捏了捏她的臂膀,笑道:“虎子回去,伯父就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了。” “是啊。”虎子在一边帮腔道:“姐,因为我们两个都不在母亲身边,所以母亲才会特别想念我们。回去一个,她的心情一好,兴许病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光弼叮咛虎子,“回去记得多多写信给你jiejie报平安。” 虎子回了契丹,他刚离开的那几天莺莺总是失魂落魄的坐卧不宁,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可又不知道丢了什么,更不知道去哪里找。 光弼担心莺莺,天天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关怀她。也真是奇怪,当他的心思都放到别人身上去了之后,他自己的烦恼反倒似乎减轻了。 安思义的伤势还没好,光弼继续代替他的工作,每天到处巡视检查。凉州作为东西方贸易的咽喉要地,各种各样的商队东来西往络绎不绝,弄得整个凉州几乎成了胡人的天下。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哪怕再太平,维持治安的工作也不算轻松。 这一天,光弼巡视到了城门口,只见几个守城军士围着一个蒙面人疾言厉色的呵斥。光天化日的蒙面而行,确实是够引人注目的,也难怪这人会被守城军士刁难。 光弼虽然距离那蒙面人甚远,可是看着那人隐隐约约的背影却有一点熟悉之感,他心中一动,快步赶了过去。 几位守城军士见到光弼,原本个个摆着一张臭脸的,好像那蒙面人欠了他们八辈子债没还。光弼一过来,那些家伙全都换上了笑脸,仿佛春风徐来、冰河解冻。 光弼轻轻拍了拍那蒙面人的肩膀,试探着招呼道:“马重英?” 那蒙面人转过身来,蒙面巾下的双眼黯然无神。这人果然就是马重英。他拿一块和他的衣服相同颜色的青布将脸蒙得结结实实的,只有两个眼睛还露在外面。 马重英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恨,他沉默着,倔强地瞪着光弼。 光弼正打算安慰他两句,马重英眼里忽然满是哀伤,急急的道:“我没打什么坏主意,只是想回吐蕃,你们别拦着我。” 马重英这态度转变得太快,光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一个女子高声呼唤,“马公子,你要去哪里?” 哥舒悦?光弼一愣,回过身来,哥舒悦正迎面跑来。光弼才笑着招呼一声,只觉身边一阵风掠过,他回头一看,马重英已撒腿往城门外拼命奔逃,几个军士大声吆喝着追了出去。 光弼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追了出来,他身手矫捷,几个起跃就追上马重英。马重英还在拼命逃跑,光弼使了一招擒拿手,毫不费力就将他制住,然后推着他转了一个身,哥舒悦也飞快地奔了过来,三个人面对面的相遇了。 光弼低头对马重英道:“人家姑娘这么用心,你不跟她说一句话就走了么?” “还有什么好说的?”马重英凄然道:“早就结束了。”说着,他有气无力地蹲坐于地。 哥舒悦终于追上他们了,她弯着腰,气喘吁吁的,瞪着马重英说不出话来。 马重英也一声不吭,哥舒悦像斗鸡一样瞪着他,半晌,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哽咽道:“你真狠心。” 马重英一直没有抬头,发现哥舒悦在哭,他依然一动不动的,慢悠悠的道:“何苦还追来呢?你现在让我走,还能给我留一点自尊。你同情我,就一个劲缠着我。现在的马重英已非昔日的马重英,如果让你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说不定就嫌弃我了,或者日子久了,难免也会生厌。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放手。” “我早就说了,我不会嫌弃你啊,更不可能讨厌你。”哥舒悦呜咽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相信我呢?” 马重英道:“有谁能忍受天天对着一个丑八怪呢?” 哥舒悦伸手在他肩上使劲推了一下,气呼呼的道:“你也曾经是一个军人,有几个当兵的没受过伤?你看哪个会像你这样寻死觅活的?” 光弼轻轻拉了哥舒悦一下,道:“你冷静点儿,别刺激他了。”
马重英忽然一把撕掉脸上的蒙面巾,抬起头来,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吗?现在多看两眼吧。” 他脸上皮翻rou绽的,连眼睛都有点变形了,看来异常狰狞。哥舒悦尖叫一声,跳了起来,连连后退着。光弼一把拉住她,哥舒悦总算站住了,脸上神情依然激动不已。 马重英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异常难听,光弼看见他的眼里有两行泪笑了出来,在那狰狞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我就知道你不能接受。”马重英终于平静下来,他背对着哥舒悦,重新蒙上面巾,道:“其实我自己也不能接受。” 他站起身来,不再理睬哥舒悦,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踉踉跄跄地往前晃着。 哥舒悦呆立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光弼拉着她转了一个身,让她面对着自己,严肃地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管他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他还是那个人,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这就追上去,他自然会跟你回家。” 哥舒悦浑身颤抖着,半晌没动。 光弼摇了摇头,说:“如果你在乎的只是他的相貌,凉州城里比马重英年轻英俊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何必苦苦追着一个丑八怪不放呢?” 哥舒悦抹了抹眼泪,呜咽道:“谁说我只在乎他的相貌了?” 光弼毫不留情地打击她,“既然如此,那你就去追呀,赶紧把他追回来。” “我……我……” “什么我呀我的?”光弼讥嘲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喜欢那个丑八怪。如果你不喜欢他,那他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你在这里哭给谁看呢?” “你!讨厌!”哥舒悦气得跳了起来,她手颤抖着,指着光弼道:“李光弼,我恨你!” 光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好像我并没招惹你啊。” “你去死吧。”哥舒悦气呼呼地斥骂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凉州城里奔去。 光弼看了看前面晃晃悠悠的那个背影。心中充满同情:以前的马重英相貌并不算有多出色,但也绝不难看,再加上本领高强,这样的人平时一定不缺少美女的羡慕。可是今后,别说美女了,只怕连男人看到他都要敬而远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是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哥舒悦不能忍受丑八怪的马重英。子仪的离开,会不会也是因为他老了、不再可爱了? 光弼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只觉触手粗糙。不知不觉,他的脸庞已不像少年时候那么光滑了。或许,子仪的离开也是因为他的身材、相貌都发生变化了吧?年龄渐渐的大了,少年时候的水润渐渐被岁月风干,身材也悄悄魁梧起来,脾气还一天比一天坏! 光弼叹了口气,如果他能料到今天,当初应该就不会沉沦吧?子仪终于毫不留恋的走了,他却依然留在过去不能自拔。什么时候,他才能彻底忘怀呢?那些消失了的温言笑语就像烙在身上了一样,虽然岁月留逝,烙印却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分明。 回思过去的点点滴滴,光弼越发黯然神伤。恐怕这一生,他都摆脱不了那个人留给他的阴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