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阮郎归
四月想起那年冬天,她躲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身子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僵硬。她身边是母亲和蛊虫的尸体,周围一片死寂。岭南的冬季是没有雪的,只有湿冷的雨水落在这片土地上,将未干涸的鲜血汇成一条小溪。四月看着眼前一片废墟内心麻木,她耳边仍是刀剑穿透rou体鲜血飞溅的声音还有那些强盗放肆嗜血的笑声。母亲在最后关头将她推到隐蔽的角落里,然后召唤出所有她倾尽心血培养的蛊虫,迎向了盗贼的尖韧。后来蛊虫失去了压制它们的主人,便狂化地冲向盗贼,有些盗贼被吞噬了,还有一些拼命逃出了村子。 墨梓是在一切归于沉寂之后来到村寨中的,她一身墨色便衣,披着蓑衣端坐于马上,苍白的手上握着安静蛰伏在剑鞘中的利剑。 墨梓看到四月时,她身上沾染了泥土和鲜血,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额上的银饰,通红的眼里是痛苦过后的麻木。 四月通红的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墨梓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与她对视,然后下马,缓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轻柔地用贴身的手绢替她擦去脸上的污垢。 “这村子里只剩你一人?” 她沉静的声音仿佛有安抚人心的魔力,四月点点头,蜷缩僵硬的身子在墨梓轻柔的动作中渐渐有几分放松下来。 墨梓无言,将身上的蓑衣取下披在四月身上,又将一袋银子放到四月手中,便起身要走,四月却突然拉住了墨梓的手,清澈的双眼看着她:“你能不能带我走?” “你身上有有厉害的蛊毒。”不等她开口,四月又接着道,“我阿娘是南疆有名的巫女,我跟她学过不少制蛊解蛊之法。” “你可以解我身上的蛊?”墨梓闻言心中一沉。 “试试。”四月抿抿干涸的嘴唇,其实墨梓身上的蛊毒十分厉害罕见,她只听阿娘略略提过,却从未接触过。 墨梓不言,只将她抱起放到马上,随后自己也上马,带着她离开了一片死寂的破败村子。 临离开山中时,墨梓突然调转马头,朝山上奔去。被她小心护在怀里的四月听到她低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未完成。” 这是四月第一次见到墨梓杀人,她带着她一路直闯入山贼的营寨,那利剑已然出鞘,在湿冷的雨中泛着幽冷的寒光。墨梓未曾下马,她将四月护在怀中,姿态从容,手中的剑挟裹着凌冽的杀气直取山贼首领的人头。墨梓将手覆到四月双眼上,四月只听到那个将刀刃刺入阿娘胸口的男人惨叫一声,然后感受到温热的血腥味铺面而来,她眨眨眼,卷翘的睫毛轻挠着墨梓的手心。 随后墨梓带着四月骑着马慢悠悠地下山,雨已经停了,她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手上的鲜血,一路无话。 随后墨梓将四月带到镇子上,为她置办了新衣物。墨梓喝了一口茶,看着一身紫衣的少女,轻声道:“日后你便跟着我罢,虽未必能一生安稳,但却总你护你周全。”仿佛全然忘了她带走四月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两人在路途中耽搁了几天,墨梓将四月带到自己的住处时,心口忽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与此同时,疼痛开始由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似乎有千万缕丝线穿透她的肌肤,绕着她的骨头拉扯不休。纵然尝过千百遍这种痛苦,墨梓仍然不堪疼痛,身形一晃,抓住门槛才堪堪稳住身子不让自己摔到地上。四月还在兴致盎然地打量沧眉的住处,这屋子十分简洁,院落中的梨花开得正好,如同一树皑皑白雪,恰好与树下的海棠相映成趣。她回头时却看到墨梓痛苦地靠在门槛上,平时平静无波的面上是极度隐忍的痛苦,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四月心头一震,连忙上前将墨梓扶到房中躺下,她咬咬牙,不忍再看墨梓隐忍着痛苦的苍白面容。四月将墨梓的衣衫除去后,看到她原本光洁的后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在这些交错的伤痕之间,一只细长的殷红色蛊虫在她苍白的皮rou之下肆意挣扎游走。四月皱了皱眉,将随身携带的银针取出,淬了热火之后,小心地扎入墨梓背上的各个xue位,那只蛊虫果然不再挣扎游动,墨梓僵直的身子似乎得到了救赎,蓦然瘫软下来。 四月见她不再痛苦,暗暗松了一口气,将之前墨梓送给她的匕首放到火上热了热,然后小心地划开蛊虫所处位置的皮肤。皮肤突然被火热的刀刃划破时,墨梓轻轻颤了颤,四月的手也紧张地跟着轻颤起来,一时竟有些不敢继续下手。墨梓似乎是感受到四月的紧张,她哑着声音道:“没事,莫慌。” 四月被墨梓一句话安抚混乱的心境,她闭了闭眼,随即继续划开墨梓的皮rou,然后将阿娘之前一直让她贴身带着的锦囊拿出,里面是自她出生便一直在她身边,替她承命保她平安的凤凰蛊。 四月将这白色的小蛊虫放到墨梓的伤口上,白色的蛊虫瞬间消失在皮rou之下。 “可能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四月将手放到墨梓湿冷的手心里,俯下身在墨梓耳边轻声说道,“若是疼得厉害,就抓着我的手罢。” 她话音刚落,墨梓的身子一震,剧烈的疼痛便突然袭来,她猝不及防用力抓紧了四月温暖柔软的手,身体里撕裂的痛苦却未曾减弱半分。 四月自知两蛊相争,宿主会经历何种痛苦。一向从容冷清,强大得仿佛从未被撼动的墨梓此时丧失了所有力气,她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冷汗泠泠。四月只觉心痛不已,轻叹一口气将浑身冰凉的墨梓抱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墨发,试图为她减轻几分痛苦。 半个时辰之后,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墨梓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的痛苦未散尽,四月与那双充满湿气的双眸对视时心中一动,一颗心仿佛被浸润了温水。 墨梓松开四月的手时,四月只觉骨头疼得厉害,可想而知墨梓方才经历的痛苦该有多蚀骨灼心。四月仔细检查了一下墨梓的背,确定那殷红的细长影子已然完全消失了,才放下心来,替她包扎好悲伤的伤口。 “除去了?”墨梓趴在床上,侧着头看着为她忙碌的四月,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倦怠。 “恩。”四月对她一笑,内心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方才墨梓被蛊虫折磨的痛苦模样,她此生再也不愿看到。 “我身体里还有什么?” “唔……没什么,就凤凰蛊而已,它不会害你的。”四月含糊道。 “这可是原本替你受命的蛊?”墨梓皱了皱眉,心中泛起难言的情绪,南疆的这些蛊虫她到底还是有过几分了解的。 “以后是替你承命了。”四月拿来热毛巾,替墨梓擦去脸上的冷汗。 “嗯,反正你有我。”墨梓轻声说道,随即在四月的怔愣脸红中怡然地闭上了眼。
在那之后,墨梓不再出门,她每日教四月习字练剑,生活安逸平静。只是夜里四月时常会听到打斗声,墨梓说是仇家寻仇,最后都轻而易举地将这些人解决了,久而久之四月也不将这些小插曲放在心上。但墨梓似乎对这些隔三差五上门sao扰的仇家十分不满,每次处理完一拨人,她一整天都心情阴鹜地冷着一张脸。后来她再一次脱下她山青色的长衫,换上黑色的便衣,提着锋芒暗敛的利剑出门了。临走前她对四月说:“等我回来,带你换个安稳的住处。” 四月点点头,笑着送她离开,心中不由得向往起之后平静安乐的生活。 墨梓总是那般清冷从容,强大得好像没有什么能撼动她,直到后来那个叫赤炎的男人将昏迷的她送回来。四月看到缚在她眼上的白绫,张了张嘴,一时无话,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你就是四月吧。”赤炎将墨梓安顿好后,看着双眼通红的四月轻叹一口气道,“阿梓被剧毒迷了双眼,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什么人将她弄成这样的?”四月的声音沉寂,她现在满心只想将那人抓出来,碎尸万段。 赤炎冷笑:“我与阿梓从小被那人收养,并被培养成杀手。那人用蛊毒控制人替他杀人,阿梓是他手下最锋利的剑刃,自从她的蛊毒被你解了之后,阿梓表示要脱离组织,这是她最后一次任务……那人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掉。” “待阿梓伤好之后你们便换个住处,我会为她寻找解药。”赤炎看了一眼少女阴冷的面容,又低声安抚,“阿梓既已得到她想要的,你便也不用再纠结。” 四月看了一眼安逸地躺在床上的墨梓,沉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四月尝试了无数种方法,都无法将墨梓眼上的毒祛掉,她焦急却又无可奈何。赤炎仍然四处寻药,却亦是徒劳无功。然而失去了双目的墨梓俨然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取下白绫后,她的双眼如往常一样美丽明亮,却是多了无边的黑暗。四月渐渐懂事后,每日很努力地跟她说自己在外遇到的趣事,很努力地想逗她开心。然而每次她在墨梓面前撒泼打滚的时候,墨梓才渐渐松动了冰冷的面具,嘴角有了温和的弧度。自墨梓失去双目之后,她便不再外出,每日在庭院里独自练剑,或是坐在梨树下独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