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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原是旧识

    天启四年四月,天干物燥,京畿一带连着十多天滴雨未落,半空垂着的日头是一日猛过一日,地里庄稼眼瞧着便要蔫了苗儿,庄子里的人都起劲的往龙王庙跑,这且不去说灵不灵验的话,心里却都求着可千万别真来一场大旱。

    真论起来,眼下这旱情还说不上严重,比上一回数月未雨可要好得多,至少那河里的水并不曾少了多少,不过是要多花力气浇灌罢了。不过,只凭这个苗头,朝堂之上便已有人开始动起了心思,甭管这最后是否真演变成大旱,先就上了求雨折子,字里行间言辞之激足以令人色变。

    这且不论是不是出风头博个“名声”,或是说“心系黎民”也罢,既然有人起了头,那些科、道言官是谁也不肯落后,先就将折子化为“白雨纷纷”,弄得通政司上下是手忙脚乱,倒先起了风。没过几日,这风声便让皇城内也失去了从容......天启皇上传下旨意,遣内官赴京城南边的龙王庙祈雨。

    这等“彰显”皇上宠信的差事,自然便落在魏忠贤的头上,于是,这雨尚未下,朝堂上的风倒先出了城。

    可惜的是,这风虽猛,在京畿以北,也不过是照旧扬起漫天风沙而已。

    自京师往北,由通州、三河、直至蓟镇、山海关,一路上尽是宽坦大道,因长年风沙不断,驿道某些地段已浮了厚厚一层尘土,道旁垂杨柳枝也是灰扑扑的垂着,待驮队行过,沙尘轻扬,甭想有半点儿干净地儿。

    今年四月里,整条驿道上显得分外轻松,除了急递铺的铺兵要赶时辰递送信函依旧脚步匆匆外,那些往来官差也没有如头两年那般身怀“加急军报”的模样,慢悠悠的落在那三五十人一队队的商队后面,甚至还一改“官民”有别的常态,与几位嘴皮子闲不住的小贩唠几句闲话。

    这通往山海关、直至辽东西境的驿道上,如今走的大都是民间商队。

    天启二年八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出任辽东经略,竭力调集兵马粮秣往辽西聚集。因有着帝师的身份,辖内文武谁也不敢有半点违拗,那些来自蓟州、宣镇、大同等地的主、客兵纷纷汇聚山海关,粮草、军需也都赶着送至关下,如今山海关内外总计有十多万人马,囤积的粮秣更是不计其数。

    这股风一过,驿道上自然便就“冷清”下来,那道上的官派驮队,不过是照例运往边地的补给,十成里也见不到一成,反倒是民间商队络绎不绝,未见半点减少的迹象。单只瞧这幅模样,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乱世”之象,那辽东战火,竟像是从未有过。

    当然,大明朝上上下下,谁也不会料到那战火会烧过山海关,这朝议不都说的是“守”或是“收复”辽东么?关内自然是太平景象。

    陈瑞瑜夹在商队之中,眼瞧着这些“太平景象”,心内怎能不生出些恍惚来?若非他脑子里清清楚楚的记得“结局”,他还真要怀疑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这日黄昏,不约而同行在一路的几队商队、驮队都早早的歇了脚,在一片树林边扎营露宿。这片林子并不密,几拨商队将这片林子占满了,那些脚夫、伙计就着树木搭起帐篷,在林中小溪取水做饭。

    陈瑞瑜闲着无事,骑马沿着树林绕了一圈,瞧着众人都是自觉的上游取水、下游饮马,心头有些怀疑这几拨人是不是都曾见过的?听了几句,那些人相互客气的招呼,说的却是寻常言语。想来这是驮队都守的规矩,只是这般客气,倒让陈瑞瑜有些不习惯。要知道在通州,陈瑞瑜可没花多少功夫,便见到不少麻烦。这么瞧了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又拨马回去。

    那边自家营地里,自有驮队里的人张罗一应琐事。那周家差来的管事极为利落,这等琐事根本无需陈瑞瑜吩咐,几日一过,陈瑞瑜便习惯了诸事不理。只是那管事能干是能干,却实在的有些过了,陈瑞瑜几次三番想与他多聊几句,那管事却恭敬得让人不忍,看着便替他难受,只得罢了。是以每回宿营,陈瑞瑜干脆便独自走远些“观景”,免得让那些人太过拘束。

    陈瑞瑜来到那顶属于自己的帐篷前,一旁自有人牵了马去,旁边一棵柳树下摆着一套桌椅,却也是属于陈瑞瑜的“家当”。这次来的驮队里,其中有两辆大车,载的都是这类“家当”,从竹制躺椅到青花细瓷的茶具,烧水的铜壶,应有尽有,简直便是搬家一般齐备。甚至那周家管事还暗示说,本想带上两个丫鬟的,只是算下来添的麻烦不少,这才临走时留下了。

    对于周家小姐如此“好意”安排,陈瑞瑜最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尝过几日风餐露宿的滋味,便理所当然的享用了。

    坐在“躺椅”上,捧着一杯热茶,遥看远处群山间落日余辉,回首略寻旧日残痕......陈瑞瑜这心里,可着实算得上“心满意足”。

    这可也说得过去。

    算起来不过是一月多的日子,从彷徨不定、心神不宁,到后来借机落脚,就此扎根落户,且还能寻到延续下去的法子,这怎能不让人生出些许“豪气”来?虽说那神秘的“家世”依旧渺渺无形,所作之事亦不能称之十分妥当,可就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能做到的,会有几人?

    这种心思,再夹杂着旅途中过分的“轻松”,陈瑞瑜倒是又变了些性子,将这趟路走得犹如游山玩水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怕就是那周家管事不敢多言的样子。所以陈瑞瑜多数时候,都将目光落到那些一同宿营的驮队上。此时陈瑞瑜一边等着晚餐,一边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些同行者。

    那些三、五人的小驮队,或是一辆大车,或是三五匹骡马,这吃食、宿处自然没有大驮队预备的周全,夜里围着篝火裹着毡子席地而睡,吃得不过是几张烙饼而已。这吸引陈瑞瑜的,却是他们晚间围着篝火的闲谈,那可真是天南海北,极为有趣。

    此时天色尚亮,陈瑞瑜随意瞧了瞧,猛然发现不远处一人的背影似乎眼熟,待细看,那人却又被旁人遮了去,看不到面孔。

    陈瑞瑜这回出门可是心里安稳了的,这要身家有身家,要宅地有宅地,可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当然不会再无缘无故去怕什么,此时这心思完全就是有趣、猎奇而已,这似乎也才正合乎十七这个年岁。

    陈瑞瑜心内好奇,干脆起身往那人身边行去,这要瞧瞧到底会是什么熟人?陈瑞瑜自信那人不是周家的人,再说周家的人他也认不了几个,有那么一恍惚间,倒是觉得像是以往曾见过的什么人,当然,这以往,还不知是不是在他受伤之前......

    不想那人却似乎知道陈瑞瑜过来,竟然一直背着身子,就是不与其照面。陈瑞瑜心里更觉有趣,偏生要与那人正面相对,围着那人便转个圈儿,不想,这一对上,却果然是曾相识的人。

    陈瑞瑜初一怔,旋即又换了心思,笑道:“是徐爷?怎么这身打扮?可是公干?”

    那人身形魁梧,相貌堂堂,却是穿着一副寻常小厮打扮,听陈瑞瑜这么一说,便支起身子,一改低眉顺眼的模样,开口却是这样一句:“你小子,可坏了我的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陈瑞瑜与周家小姐在路上遇到的......锦衣卫总旗徐维宗。

    陈瑞瑜一听,却是纳闷,不解何意,但见徐维宗旁边几个坐在一起的商贩,听了这两句,便猛盯着徐维宗瞧了几眼,旋即转身离得远远的,就连陈瑞瑜都瞧出来,那几人怕是不会再与徐维宗走到一块儿。

    陈瑞瑜顿了顿,道:“徐爷真的是在办差?可是不巧了,我还当遇到熟人,这路上说话也有个伴儿呢。”

    这可是真心话,陈瑞瑜身边这一路上还真没半个能说话的人。这徐维宗虽是个锦衣卫总旗,可如今陈瑞瑜有了身份,自然不必再怕,再说还有周家夹在其中,他可是真想当做路遇旧识来攀谈的。再者......以陈瑞瑜那神秘的身世,迄今为止,还真没遇上一个可以平起平坐交谈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徐维宗虽仅仅是个总旗,但身在锦衣卫,便在朝廷体制之内,却不是陈瑞瑜身边其余人等所能接触到的圈子。

    那徐维宗有些丧气的瞧了瞧离开的几人,没好气的道:“我这累了不少日子,才混到今日,你这一句便搅和了。”

    “那可不巧,我可是毫不知情。”陈瑞瑜笑道:“若是我能帮的,绝不含糊。”

    徐维宗忽地抬眼瞧了瞧陈瑞瑜,略略一想,便道:“此事还真要着落到你身上。走,到你那儿坐坐,你小子倒是好福气,周家那丫头居然如此待你。”

    这话可就说得......陈瑞瑜有些纳闷,听徐维宗这意思,难道他与周家不止是相识,而是很熟?

    “走啊,”徐维宗回头道:“愣着作甚?这一路上我可早盯上你了。先将你那酒来上一坛,咱们边喝便说话。”

    “那个......徐爷,这酒可以喝,你适才那话,什么叫着落到我头上了?”陈瑞瑜问道。

    “走吧,边喝边说。”徐维宗可丝毫没有停步。

    陈瑞瑜无奈,只好跟着回去,让人将好酒好菜都摆上,要与这“旧识”好好聊一聊。酒自然是周家小姐特意捎带的,菜可就不能说好菜了,只是这rou干、rou松等等,也不寒酸。

    此时旁边已燃起篝火,那些周家下人呈上酒食便都躲得远远的,极为清净。

    那徐维宗一阵开怀大吃,连喝了小半坛子酒,这才放下酒碗,瞧着陈瑞瑜,上下打量着。

    “怎么?徐爷要说什么?”

    “我说,你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陈瑞瑜瞧着徐维宗,见其面色虽无厉色,却也并非说笑,但这一问,他可也不能再说实话吧?

    “我的来历,徐爷又何必知晓?”

    “好,果然好心思。”徐维宗莫名其妙的赞了句,低头喝酒,一时又是无话,不过那眼神情却分明是在盘算什么,让陈瑞瑜心里一阵发麻。

    “徐爷......”陈瑞瑜试探着叫道。

    “嗯?”

    “你这是......真的在办差?”这纯属没话找话。

    “嗯,”徐维宗又一口喝干碗里的酒,抬眼盯着陈瑞瑜,似乎已想定什么。“你想我办的什么差事?”

    “嘿嘿,”陈瑞瑜一笑,道:“徐爷办得自然是要事,可不敢打听。”

    “也不怕你知道,反正你自此时起便得跟我走。”

    “徐爷,这是什么话?”陈瑞瑜瞪了眼。

    “谁让你坏了我的事?”徐维宗反问一句,随即也瞪了眼,道:“你以为爷是吃饱了撑得,跑到这里扮作脚夫做生意?”

    陈瑞瑜顿了顿,虽还不知徐维宗到底在做什么,却明白了其是刻意装扮来的。

    徐维宗举起酒碗,瞧了瞧四周,低声道:“上次一见,你也瞧见了的,爷办的是追捕要犯的差使。如今跟你说明了,这事干系军机,那要捉的,却是建奴派来打探消息的jian细。”

    “jian细?”陈瑞瑜倒不想徐维宗办的是这差事,这事归锦衣卫管?

    “怎地?不信?”徐维宗不快,面色阴沉。

    “锦衣卫......也办这事儿?”陈瑞瑜低声道。

    “少见多怪。”徐维宗不屑道:“倒也是,你小子才多大?要真知道这事儿还倒奇怪了。”

    “那这回.....也是为此?”陈瑞瑜说着,便向四周张望,寻找白日里那几人。

    “别瞧了,当然不是他们。”徐维宗道:“不过,也有些干系。爷本来跟得紧,本指望再过几日,便能摸透了这jian细传递消息的底儿。”

    说着,徐维宗白了陈瑞瑜一眼,道:“你说你是不是坏了爷爷的大事?”

    陈瑞瑜不言语了,这多嘴的坏处,可是立竿见影。

    “徐爷,”陈瑞瑜低声道:“这事我也是不知情之过,可徐爷做的是军机要事,我可帮不上啊。”

    “帮得上。”徐维宗早想定了主意,低声道:“明日你分出一部分货来,重新寻些生面孔来,另组个驮队,跟我一起走,这就没人认得我了。”

    这事儿倒不算难,陈瑞瑜一想,便道:“此事倒好办。大不了这批货不赚就是了。徐爷,这事儿明日一早便给你办好,保证不耽误徐爷的大事。到时徐爷只管带队去便是。”

    徐维宗斜着眼盯着陈瑞瑜,道:“怎么着?你这是想不参合?”

    “徐爷,这事我怎能参合?”陈瑞瑜愕然,这徐维宗还真想将自己揪住。

    “哼,”徐维宗显然十分不快,道:“如今也由不得你,你只管听招呼行事。”

    “为何?”陈瑞瑜也不快了。他虽然没再将锦衣卫视为穷凶极恶的一面,却也未必就真的怕了。

    徐维宗盯着陈瑞瑜,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好一会儿,才笑道:“好,就是这副胆子,此事才算有些成算。”

    陈瑞瑜没出声,但打定了主意不会听人摆布。

    徐维宗大约是瞧出了陈瑞瑜的态度,笑着低声道:“怎么,你觉得你做的那些事儿,就真没人知道?”

    陈瑞瑜怔住,看了看他,神色却没有多少变化。

    “哼,你真当锦衣卫是酒囊饭袋?没动你,可不是说不晓得你都做了些什么勾当。”

    陈瑞瑜当然有些吃惊,但也不会只因这几句话,便自认了什么。

    徐维宗低声笑道:“爷爷我也不是威胁你,你若不听招呼......嘿嘿,大概你还想着自己一身的功夫,这里没人留得下你。哼,留不下你,可通州宅子里的那些人,便一个也别想跑掉。明日你敢溜走,锦衣卫便敢不留一个活口。就你宅子里那些小厮、女人,想下狱受审,还没那命!”

    这话最后说得声色俱厉,显然徐维宗是想让陈瑞瑜明白,他绝不是在说笑。

    陈瑞瑜阴沉着脸,瞧着徐维宗,一双手暗地里攥紧了拳头......这若是搁在前些日子,陈瑞瑜说不定就起了杀心,但此时陈瑞瑜却仅是有些不快而已。这变化,怕是在买下新宅、收下家丁便就开始了。倒不是说陈瑞瑜如何看重新宅子里的那些人,但......怎么说也是一份家当不是?若没份量,陈瑞瑜又何苦出来跑这一趟赚银子?以他脑子里对锦衣卫的印象,这徐维宗可未必做不到,陈瑞瑜不得不承认,这威胁.....有些作用。

    那徐维宗却是毫不在乎陈瑞瑜想什么的模样,自顾喝酒吃rou。

    “你们一直在打探我?”陈瑞瑜低声问了句,这显然不合情理,除非,锦衣卫知道他以往“记不清”的什么事儿。

    但这徐维宗的态度实在摸不透,说是好,偏偏话里威胁,说不好,陈瑞瑜倒是知道,这锦衣卫与人说话,怕是鲜见这般客客气气的。

    “打探?”徐维宗笑了笑,道:“你还不够资格。小子,你记着,这天下就没有能瞒过锦衣卫的事儿,你的事儿,不过是没放在眼里罢了。”

    陈瑞瑜想起传说中锦衣卫的手段,可都是说的那北镇抚司的诏狱里事儿,还真不知这等事情,也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线?

    “为何?”

    “你就只会这两个字?”徐维宗讥笑道:“小子,不妨跟你说明白了。这一来,是哪些人本就该死,你若不动手占那便宜,说不定爷爷我也会亲自动手。二来......还看在周家的面子上。”

    “周家?”

    “嘿嘿,想不明白吧?你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嗯?真以为做几件事儿出来,便就目中无人了?实话告诉你,你哪些事还真上不得台面。”

    “与周家何干?”陈瑞瑜不死心,想问到底。

    “嗯,还不错,”徐维宗居然开始点头赞许,道:“不亏周家那丫头那般对你。那晚......嘿嘿,不说也罢。”

    陈瑞瑜无言再对,这分明是说,周家的事情,对方可知道的远远比自己多。

    “总之一句话,这事你都听爷爷我的安置,若是做成了,倒是给你个正正经经的出身。别以为花点银子便能都瞒了去。小子,我再教你个乖,这种事情不是瞒得住、瞒不住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人想追究的事儿。”

    陈瑞瑜这心里犹如被泼了盆冷水一般,真仿佛一瞬间便让人扒的精光,可笑自己居然还真的乐呵了半响。

    “如何?”徐维宗正色道:“跟着爷爷我一起将这事办成了,爷爷我保管给你个正经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