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奇幻小说 - 冥灭在线阅读 - 未抵达

未抵达

    明日开始小说每天万更..

    (一)

    当年,十五岁的花图,第一次推开“城市森林”的店门,看到的并不是小武,而是宣jiejie。

    在花图的记忆里,店比家里客厅大一点点,光线略显暗。

    没有音乐,一走进去便听到鸟叫。后来才知道,是老板小武在隔屋里间养了很多鸟。

    店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树根,上面参差不齐的挂着各式风格的手镯。印第安土著人的兽皮面具饰物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恐怖。玻璃橱窗里摆放着各种诸如钟表、图章、孔雀羽毛、唱片等物件。

    迎面的墙上是一块藏青色的扎染布,面积大的占据了半面墙。上面是不知名的少数民族女人抬水的图案,纤美的四肢颇具异域素雅神韵。

    画布下面是靠墙的三级阶梯式水缸。洁白大花盘的花两三朵地躺在水面上,像是睡莲。水缸里是许多尾细小的游鱼,远远看去是众多银色闪亮的星点。

    门外还是喧闹的街道---隔壁音像店音量很足的音响、再远些的路口吱啦的车鸣、来来往往行人的交谈声。

    仅一门之隔,却真的像步入森林。

    这个名叫“城市森林”的店在今天看来,与随便哪个街角文艺格调的店无异,在当时却狠狠惊艳了小小年纪的花图。

    “这里卖什么?”花图收回拼命扫射的猎奇眼光,问道。

    女子从左手边硕大的木质唱片架后边探出一个头,咧开嘴对她笑,“摆在这里的都买啊。”她拍拍手,从后边走出来。

    木质扣子点缀的碎布花裙。长头发挽起来,耳后粗心的垂下几缕。后颈皮肤雪白。脸上有几颗明显的青春痘。笑起来露出小虎牙,很恬静的样子。

    “你一定不是老板。”

    “噢?”

    “这里都不是女人的风格。”

    “哈哈------”

    “我猜对了吧。”

    “小丫头很聪明......嗯,老板不在,我只是个打工的。”

    物件的价格都标在旁,比市场上同类物件贵上好几倍。花图随手拿起一个色泽不太好的手镯在手腕上把玩,嘟囔着嘴巴,“怎么都这么贵?”

    “是这样。这些都是我们老板到各地旅行带回来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东西。每样只一件,意义不凡噢。”

    “对他意义不凡,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真是。”心里嘀咕着,花图转过身问道,“那他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咯?”

    “嗯。”长发女子用力的点头,笑眼盈盈。

    “也太贵了,我买不起。”

    对方没做声,还是笑。

    "还有二楼哇?”走的深一些,便看到垂下来的乌雀刺绣花纹的帘布后面,延伸向上的旋梯。

    “啊那个,是老板的房间。”对方耐心地回应。

    “噢。”

    “随便去别人房间,即使是小朋友也是不受欢迎的哦。”

    “我又没说我要上去。”

    “呵呵。”

    “这地方还不错。喂,你叫什么?”

    “叫我宣jiejie就好。”

    “老板呢?”

    “小武。”

    如此,便是花图生平第一次获悉小武的名字。

    {二}

    后来待到回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那个色泽不太好的手镯给带回家了。

    花图一想到自己可能被当作小偷,心中一阵不快。撇着嘴下决心隔日一定要亲自归还。但由于学业繁重,老是没办法腾出时间。终于又熬到第二个星期周五提前一节课放学,甩起书包朝槐荫街的街角飞奔。沿着一路的店铺,很快找到城市森林。

    却关了门。

    花图喘着气站在店门前,抬手看看表。5点一刻。反正时间还早,决心不管三七二十一等等再说。到附近的炒栗子摊上买了袋烫板栗,边蹲在店门口边哼歌,边慢慢吃起来。

    一个小时后,夜色渐临。老街亮起昏暗的橘色路灯。花图终于忍耐不下去,站起身揉揉已经麻木的屁股,愤愤地抬腿朝店门使劲踢去。转身正准备离开,店门哗啦一声拉开。

    “再踢踢试试------”从店里弹出一个男人不满的面孔。

    很瘦。皮肤白。穿着驼色的宽口毛衣。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尖下巴上蓄着浅胡须,非常好看。脸上有明显的倦意。

    卷发。鼻子很高。感觉有点像外国人,换个角度又不像。

    “小武。”花图上下打量他,确信地喊出声来。

    说明来意后被领进店门。

    “随便找地方坐吧。你肯定就是阿宣提到的,眼神很凶,说话也不礼貌的家伙咯。”小武背对着花图,手在墙壁上摸索灯的开关,啪地打开。稍微亮起来的屋子,到处投下,木桩奇形怪状的阴影。

    “你才凶才不礼貌。”

    “嘿小鬼!”

    “你才是鬼。”

    “…l懒得理你。”

    小武蹲下来,继续着手里之前被打断的话儿。只见他手里捏着一个小铲子,使劲在面前的小盆栽里刨土。旁边放着一个大的空陶瓷花盆,地上也是被刨出来的泥土。

    “你在做什么?”

    “这颗草的跟长的大了,要给它换个大点儿的盆。”他头也不抬地继续着,“过来帮忙。”

    不知为何,花图觉得他身上隐约有很好闻的香味,又或者是强大的气场,总之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于是没有习惯性地反驳,听话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另一个铲子,埋头和他一同掘土。

    “这是什么草?”

    “不知道。”

    “这么差劲!自己养什么都不知道。”

    “养大不就好了,干吗要知道。”

    “明明在店里,为什么关门?”

    “天一阴心情就差,不想开门。”

    “你赚哪门子钱!”

    “看你这么小个儿,几岁?”

    “十五。你几岁”

    ------“二十九。”

    “老人,你保养得还算不错。”

    “谢谢。你嘴巴明天就烂掉。”

    “那你烂下面。”

    “一点都不可爱!”

    等到那颗不知名的植物从小花盆移栽到到花盆后,花图已经同这位年纪比她大将近一倍的男人,建立了非常愉快的关系。所以在被对方送到门口催促着快点回家时,忍不住转身厉声大喊,“你应该邀请我‘有时间来玩’才对!”

    小武一边挥挥手转过身去,一边“嗯嗯”地应着。

    花图转身走出老街很远,抬手发现手镯居然忘了归还。

    银色和金色相互缠绕,式样简洁。和璀璨夺目搭不上半点关系,安静地圈在花图手腕上。像慢半拍的不合群物件,闪着钝钝的光泽。

    {三}

    花图不招人喜欢,从小到大都是。

    小时候被mama领取走亲访友,大人捏捏小脸蛋以示亲昵。极度反感

    同学间亦如此。

    小时候与同桌的男生发生争执并打起来。双方均伤痕累累却谁也不愿退让,最后以男孩哇哇大哭告终。所有人都远远避开。

    再大些,成绩平平家境一般长相也不出众。虽然已懂得隐藏自己的杀气腾腾,却仍然交不到朋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性格缺陷,旁人一靠近便全身紧张,甚至感觉危机四伏。习惯以一种警戒的高姿态待人,虽然心里时有渴望,却依然无法与人和平相处。

    长到十五岁,索性坦荡荡地由着性子发展下去,偶尔被人居心叵测地夸赞“性格强,有主见,很特别”。实质上,与家长激烈的对抗、与老师冷冷的抬杠、与同学恶意挖苦的戏码日日上演,俨然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少女。

    小武和宣jiejie对于花图来讲,是自己复杂生活圈子以外的人,不构成利害关系。和学校里那些蠢同学比起来更是奇妙许多。相处起来也不坏。

    特别是小武。花图对这个闪烁传奇色彩的人充满好奇。

    于是像是寻觅到糟糕生活的出口,一有时间便跑去城市森林。只要去的时间不是明显与普通学生作息时间不符,小武和宣jiejie都不会追问。

    如此,便自然而然越来越熟络。

    小武是有钱人家的儿子,这是花图一早便猜到的。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统。生日是2月17日。每次都得意洋洋地强调,是《圣经》中创世最早那场洪水的日期。爱好是四处旅行。所以有时候去店里他不在,次日便带回各种奇特的物件填充这个店铺。至今未婚。

    宣jiejie是小武的初中同学,闲来无事时帮小武看店。亦未婚。

    其他的一无所知,连具体的姓氏也不知。

    宣jiejie闲暇时会领着花图一件一件地浏览这些物件,并对它们的身世娓娓道来。

    有缺口的陶瓷青碗,是他在乌镇某个街角的小店淘来的

    看,把灰尘冲洗干净就很亮了。

    那个螺丝有点坏的小刀,是小武初中时用来同别人打架的。咿呀,真恶劣。

    生锈的怀表是他在上海短租时,房东奶奶的。坏了好些年,丢在角落也没有什么用处。

    墙上白宣纸做成的风筝,山水画图案的那个,是他到潍坊时,一个一百零四岁的老爷爷亲手做的。当时为了完好无损的拿回来,费了不少功夫。

    插在土陶罐里的孔雀羽毛,是他去云南带回来的。忘了具体由来,他自己更应该不记得。

    ……

    对于这些,花图总是心生无尽羡慕。

    每当这时,小武便饶有兴趣地趴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子认真听。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讲述的是他完全未知的趣事。

    “这些地方,都是小武你一个人去的吗?”花图背对着小武。

    “嗯。”小武正拨弄手里的吉他,眼睛也不抬地应着。

    “宣jiejie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呢?”

    背后的人,蓦地陷入突兀的沉默。

    “因为我不想。”花图抬头,看到笑得一如往常般沉静的宣jiejie。

    花图察觉自己似乎弄坏了气氛,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手镯试图转移话题。这个手镯由于两次都未成功归还,小武便送她了。“它有什么由来?”

    小武露出迷茫的表情:“忘了。”

    期待有神秘奇遇的花图,失望地撇撇嘴。

    “不过,藏银的东西戴越久,它会越亮。”小武眨着眼睛笑着说。

    {四}

    升到高二,花图幸运地坐过一次小武的摩托车后座。

    之所以称为幸运,是因为从宣jiejie口中得知,他的摩托车后座从未带过任何人。

    周五晚自习后提前半个小时放学,花图习惯性地拐进槐荫老街。

    街上店铺有些已经关门,有些店主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花图踮起脚远远看到城市森林关着门,心想大概小武又心情不好吧。走到门口,凑近店门间的缝隙朝里看,没什么动静。向后退几步,仰头朝二楼窗口喊。

    喊了半天见没人答应,正准备离开。一扭头一阵酒气迎面袭来,小武放大的五官凑在自己咫尺距离内。花图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到店门前的台阶上。

    “喂!”花图额头的青筋已经跳得乱了频率,小武跌跌撞撞坐到她身边。

    “干吗喝这么多酒?”花图向后倾了倾脖子。

    “终于要被逼着回去继承家产了吗?”花图想到mama经常看的家庭伦理剧里的桥段。才发家的少爷度过了叛逆的青春期,最终总会被家人威

    胁着放弃纯真梦想,回归家业。

    “哈哈……”小武笑得仰过去。

    “她要结婚了。”他顿了一下,抿着嘴说。

    “宣jiejie?”

    “终于嫁人了,以前还老是劝来着,呵呵。”低下头去自顾自地笑着说。

    花图斜眼瞟了他一下。

    “初中时还是我写情书给她的,哈哈”

    他两手撑在后脑勺上朝后微仰,笑着望头顶的星空,“我去过哪些地方遇见哪些人,懂得什么失去什么,她都替我记着。这么多年陪我一同经历。呵,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干吗不娶她?”花图张了张嘴。

    “要知道,生活中无能为力的事很多,当然无奈也很多。”

    “……少来。”

    花图转过脸看小武。扬起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脖子干净明了的线条,隐进红格子衬衣领里。乌云明明聚在眼睛里,嘴角却扯起轻描淡写的笑。

    怎样都很迷人。

    即使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低落,摆起大人的强调说着大道理。

    各自沉默了半晌,小武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踢了两下花图,“起来起来,送你回去。”

    到达某个红绿灯路口,小武停下来,发动机还是低低地轰鸣着。

    “小武。”花图伸出手,把有些遮掩的头盔往后推了推。

    “你天天直呼可以当你爸的人的小名,感觉很爽吧?”

    “其实你很妙,真的。”

    小武扭头笑笑,反手轻轻敲了下花图的头。

    摩托车重新启动时明显加速。

    面无表情的行人、道旁郁郁葱葱的树、高低不一的楼房屋舍、流光溢彩的霓虹街灯、耳旁呼啸流窜的风,全部拼命向后撤退。像深陷泥沼的

    恋人,冲动地逃脱。

    坐在小武的摩托车后座上,花图眯起眼睛。

    {五}

    题少女花图在后来的某个深夜,和家人大闹了一场。

    还有将近六个月高考,花图得知这个时候著名的X大的影视评介专业在进行面试,决定报名参加。在学校里受到了同学毫不留情的挖苦,回

    家后被家人“你能做点正经事吗”全盘否定。

    “笑死人了,还真像那么回事儿,还想成气候……”

    “省省吧。”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学学做人。”

    毫无悬念地摔了门。

    深更半夜,呵欠连天的小武拉开门便看到眼里噙着泪水的花图。没有任何多余的话,靠在门边看花图换好鞋后,边叮嘱“把门带上”边转身上楼。

    第一次见着小武的房间。

    迎面是当街的窗口,窗棂有些掉漆。粗格纹床单。浅咖啡绒布坐垫。地上是一台电视机和影碟机。左面墙靠着一个小书架,上面参差不齐地插着些书,显示随手抽取的痕迹。书架边是矮一些的DVD影碟架。

    右手边是一个里间,猜测是厨房。

    花图走进两步,瞥见书架上的海报。一个有些上年纪的浅色长发的欧洲男子端坐着,手里捧着一朵花和十字架。面孔安静祥和,微笑竟也充满力量。像是笼罩在圣光中。右下端写着“约翰·列侬”四个字。

    小武钻进小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碗番茄面。

    “我只会做这个。”无奈地笑了笑递给花图,自己盘腿坐在坐垫上。继而朝一边挪了挪,拍拍旁边的位子示意花图坐下。

    她紧挨着小武坐下来。头埋得很低,嘴里呜咽着面条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小武扭头看她,转过去欠身把电视和DVD打开。起身迈两步到影碟架前,蹲下翻找起来。最后抽出一张碟,塞进DVD后按下播放键。

    音乐声响起,空气顿时生动起来。

    像每天下午6点的动画档,哥哥陪着meimei端着饭碗目不转睛地守住电视机,偶尔伸手擦掉她嘴角粘着的饭粒。

    或者七点半的《动物世界》,女儿吆喝着“到了!快点!”,爸爸赶紧从厨房跑出来,在肚子上擦擦刚洗完的手,矮下身坐在女儿身边。

    如此,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在午夜时共同观赏了一部电影,似乎也变得理所当然。

    花图不动声色地盯着屏幕,身边的人呼吸如深海般的沉静。

    电影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半。小武关掉电视机,周围忽的从嘈杂变作寂静。

    “还哭吗?”小武用遥控器敲敲花图的头。

    她低头揉有些酸痛的膝盖,不说话。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笑话。”过了半晌,花图嗫嚅着嘴唇,“我做什么想什么,在他们看来,全都是笑话。”眼泪哗的又翻涌下来,

    花了半天时间酝酿的防线,顷刻又溃不成军。

    “呐,花图。”小武挺直腰板,抱起手臂。“我小时候的梦想呢,是当一名火车司机。因为觉得在深夜中载着各式各样的人,穿越星空抵达

    目的地,实在是件很棒的事。爸妈却非常生气,骂我没出息。而后梦想又换成卖一个大牧场,当个专门研究怪异昆虫的博士。”

    “谁能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以后该干嘛?”

    “相反,你看街上那么多人,每天急急的挤公交车然后站在车厢里打盹,横穿马路又急急的左右看,每天一成不变。但大都数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大小我就想着,以后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随便别人什么眼光,鄙夷也好嫌弃也好,都是光啊。是光源,就和太阳月亮没什么区别。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上做客一把,何不让这些光源好好照耀一下,享受一下。”

    “我在云南遇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开一家传统的旧式照相馆。市场上的摄影器材无论怎么更新,他都不关心。用的显影定影材料,渐渐停产。拍照片用的纸也都是他的存货,最多用三年。他最开心的一件事,旧式一个人在漆黑的小房子里,站在古老的曝光机前默念数字。似乎只有那样冲洗出来的照片,才有时光的印记。”

    “所谓人生,是自己的事才对,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老人的结局呢,是最终被淘汰。担忧谁能说她是对还是错。”

    “有梦想总是好的。重要的是最终确信自己的想要的东西,然后坚持。”

    花图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的认真起来的胡茬男人。他笑着皱眉,好像很伤脑筋地自顾自说着,衣服温柔的长辈模样。

    “小武。”

    “哎说了不要直呼我的名字,不懂礼貌的小……”

    “我想亲亲你的脸。“

    由于身长差距,花图把头凑过去时,嘴唇只够着对方的下巴。

    后来花图迷迷糊糊地在地板上睡着,被小武叫醒示意她去那边床上睡。夜里翻了个身醒来,隐约传来电影主人公对白的声响,又睡过去。小武坐在地板上,看了一夜的电影。屏幕一明一灭,照得他的背影也忽明忽暗。

    躺在床上,脸贴着格纹布料,恍惚中花图觉得这一切都极不真实。

    无法解释为什么深夜会睡在这里。

    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解释这样一个传奇的大龄青年,并对其抱有无法简单描述的欢喜。

    亦无法解释那个“一点也不少女的吻”的由来。

    小武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着花图近在咫尺的眼镜,笑了笑。伸手端起番茄面的碗,准备起身去厨房。花图拉住他。

    “小武我喜欢你。”

    “……”

    ——“超喜欢的。”

    “我也很喜欢你。”

    “那你会和我谈恋爱嘛?”

    “呐小东西,”小武顿了顿,“要知道,爱情美就美在,有时候它只能让你想一想。”

    “那你想了吗?想了吗?”

    “我想了。”

    几个月后,高考完后的花图走进老街直奔城市森林,却看到牌匾上“梦洁床上用品”几个打字。呆立在老街石板路心,傻了眼。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到老板娘笑脸盈盈的和人谈着生意。屋子装潢一新,全换上了碎花图案的墙纸。多装了大灯,亮堂许多。

    城市森林不在了。

    没有铺陈和预兆。没有临行的交代和嘱托。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不知道具体姓氏名字。唯一的交集是这个已经消失了的店。

    毫无踪迹可循。

    良久后,终于还是朝着折转的方向挪了步子。

    那么这种境况的意义是,永不谋面。

    像是从旧式录音机里缓慢流淌的乐曲,突然出现故障,留下一整片白。

    {七}

    往后的时日,花图被时间积极地推搡着朝前迈步。不断遇见新的人,不断花时间面对和处理新的生活。终有一天,除了记得自己在那天回来的马路上,走着走着便蹲下身哭出声响,再无特别悲恸的心绪。

    或许明明花费了更多更重的能力去承受这样突兀的消失,却也早已失掉了追究的意义。

    长到一定年岁后,关于某些事情花图才逐渐体会。

    比如宣jiejie和小武。

    前者喜安稳,后者好漂泊。彼此生存方式迥异,耗去那么多年等待对方改变,本就是妄想和虚耗。到头来纵然心痛也是徒劳,各自散去。

    时光最终教人清醒。

    所谓人生,取决于,遇见谁。

    某些人停留在年少的这头,而自己早已消失在时光的那头。花图一直戴着那只藏银质手镯。它早已经光泽圆润,圈在手腕上灵气逼人,像只温顺垂眼的小鹿。

    物较人情长。

    崇拜,来得比暗恋更痛苦。

    随时可能离开。永远在路上。绝不会为人和风景做长久驻足。像从不停顿的瞬间。

    小武,是这样的人。

    永远无法抵达。

    多年后回忆起来,沿路的店铺依旧了然于心。

    槐荫街很窄。

    润发理发店。梳着整齐中分的男伙计和羞涩的女伙计,生意闲暇时站在门口聊天,经常笑得前仰后合。

    李记坚果店。老板是喜欢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爷爷,手边一定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笑哈哈杂货店。老板娘坐在一排排整齐的袜子边织毛衣,从来不抬头,所以总是只看到头顶的一星点白。

    拐角有两个烤红薯摊冒着白雾。左手边那个比右手边的好吃。

    小丽婚纱摄影。橱窗里永远穿红色旗袍的塑胶女模特,下巴破了个洞。和男模特的手之间,连起了细细的蜘蛛网。

    修鞋的阿伯。可以仰头打超过十秒钟的长呵欠。

    兰州拉面馆。新疆老板年一年四季用黑色的啥劲包住后脑勺。

    香香蛋糕房。老板扎两个羊角辫的女儿,下午放学后搬一个大椅子和青蛙凳在门口写作业,偶尔逗逗脚边的狗。

    在花图大学里的一堂礼仪课,老师讲到香水。

    Dior的真我。兰蔻的奇迹。高田贤三的男香。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

    他说,人应该有了阅历,才会懂得对有些东西真正执着。

    感谢遇见你。

    大风

    1.

    暴雨似乎永不停歇。雷一轰隆,雨便迅猛地哗啦啦了。

    这个夏天,被雨水涨得鼓鼓囊囊。

    2.

    由於暴雨天气的缘故,大家都懒得走出教学楼,於是晚自习前的教室被挤得很满。地板上是各种脏乱的水印,依稀可以辨认出鞋子的大小尺寸和凹凸花纹。大家的心情似乎都很浮躁,到处走动,吵吵闹闹。

    陈免坐在我前排,他直起背脊轻轻后仰,犹豫地靠向我的桌沿,跟我讲话。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好笑。我听到声音后撇撇嘴,埋下头继续手里“决战轰炸”的手机游戏。他见我半天没回应,便尴尬地慢慢拉远了同我桌沿的距离,不一会儿便从前排传来低低的背英语课文的声音。

    他说,听说台风又要登陆了。

    3.

    想起昨天的告白,还是会觉得很难堪。

    课间cao结束后,cao场上的人全涌入各自的教学楼,多少挤得有些壮观。

    在楼梯口处,看到前方几步之遥的陈免。我努力伸了伸头,穿过人群缝隙,发现他又紧紧走在班里一个羸弱男D的左后边——这是作为转校生刚两个月的我,发现的两个月持续不变的神秘现象。

    这多少让我心里很复杂。

    我喜欢陈免,这没什麽不好承认的,虽然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果他们上演的是沈美小说桥段,我该怎么办.

    ——我居然要和一个男人抢男人.

    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於是立即给自己下达了“将美好的陈免拉回正轨,绝对不能让其沦陷为如狼似虎的同人女们虎视眈眈的对象”的义不容辞的任务。

    动作永远比脑子快的我,在陈免踏入教室大门的一瞬间抓住了他胳膊,把他拖到本层楼走廊尽头的厕所门口。他脸上写著迷茫眼里写著惊愕,我也突然意识到根本没组织好语言的自己,这么做实在是很突兀。只能欲言又止地站在他面前,一阵“嗯,啊,这个,对,是这样,不对,呃……”,便著急地抬手挠后脑勺。

    依然有三三两两的同学经过这里,好奇地看著在厕所门口对峙的男女。

    “难道你觉得D很妙?!”我终於在众多分割语气词之后,发出一句整话。

    “什麽?”他继续摸不著头脑。

    “……我怎么觉得他没一点好的。那么乾瘦,说话时嘴巴像包饺子。走路也不好看,从来不吭气,简直没有存在感……你太没眼光了……”我一个劲说著,不敢抬头於是只够看到他的下颚和脖颈。

    “你到底在说什麽?”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难道你以为我跟D……”

    “谢谢!你这样说,那肯定不是了!再见!”我如释重负,欲赶紧转身离开这尴尬的氛围。

    “等等!”他提高嗓音,“你干嘛那么想?”

    “这……”

    “你干嘛那么想,庄姑娘?”

    “好吧。那你告诉我为什麽每次早cao解散后佬喜欢走在D左后方,并且还…...老贴那么死紧?”说这话时,我自己也拼命抑制著翻腾的胃酸。

    “......呃,这你也可以发现。呵呵,但我不太好说。”

    惊!本以为他既然问了,肯定会大方地告诉我。居然还是要隐瞒。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行啊免爷!”一个和陈免熟识的外班男生经过时,大力地拍了下他肩膀,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又望了他一眼,便和一大群嬉闹推搡的男生一起离开。

    我正在调集大脑里的所有语言细胞,准备来次“探秘大作战”。这个男生的突然出现让我瞬间差点被口水呛到。

    这意思......搞得像我在和陈免告白似的。

    可是......男生被女生堵在厕所门口,女生低著头语无伦次,涨红了脸和男生面对面站著——任谁都会想象是告白场景吧!

    反正是喜欢他的,反正大家都会以为我在跟他告白,不如......

    “我是在想,如果你真的和D是地下恋人的话......”我咂了咂嘴巴。

    “啊?什麽乱七八......”

    “......不如让我做你的小妾吧。”

    告白地点是厕所门口。

    告白时间是走廊人最多且来来往往不亦乐乎的课间散cao时间。

    告白氛围没有任何美妙浪漫的气息(回忆起来很不得带有厕所的异味)。

    告白话语也是没头没脑没有任何巧妙设计和铺陈的鬼话。

    所以,结果当然是被拒绝。

    被拒绝的理由是“......呵,可我有喜欢的女生啊”。

    很好很强大。所有校园小说的俗套戏码,都在我身上华丽上演了,并且还是扮演三角中最吃亏的角色。

    而他所说的“喜欢的女生”,居然是本年级美术班的才女乔满——甜美动人气质独特,像极了《蜂蜜与四叶草》里的苍井优。一想起苍井优迷人的微笑,连我都不能自持,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我故意等人走空了才离开教学楼。一个人推著自行车,走在下晚自习的路上。惧色灯光把街道氤昷得很温柔,树叶、末班公车、马路对面的便利店、头顶一个个闪著灯的商业招牌,到处都被笼罩在暖色调中。所谓“暗夜伤怀”,好歹也让本尊彻底尝试次唉,难得心情惆怅的契合。

    正在拼命回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几对字到底怎么排序,陈免骑著自行车在我身边减速。我扭头看时他已下来。

    我誓死不主动说话,於是低头继续推车。

    该死,他居然也不出生,推著车和我并肩走著。

    行进了一段,我忍无可忍於是狠狠扭头,怒目道:“大半夜一起走很浪漫吗?!”

    他还是沉默。我非常矫健地一屁股坐上自行车,甩下一句“本姑娘恕不奉陪!”便离弦般冲出去。然后他果然也离弦般跟上我的速度。

    “慢点,叫你慢点,别跟个飞虎队似的。”他一边控制速度方向,一边扭头说。

    我哪听得进他的屁话,猫著腰企图超越他,誓把生命交给双脚。

    “喂。”他欲言又止。

    “干吗!”我仍然目不斜视,盯著前方拼命加速。

    “你不觉得我们做朋友比其他任何关系都好吗?”

    “不觉得!”

    “其实你没有太伤心对不对?”

    “狗屁!”

    “你快别这样了。”

    “怎样?”

    “我们继续做朋友好不好......”

    “听不清!”

    “我挺喜欢你的,继续做朋友吧。”

    “......”

    “要我说第三遍吗?”

    “......准了!”

    呼啸的风似乎从眼睛灌进耳朵,我瞬间失明失聪。

    喜欢陈免其实是计划外的事情。因为来这个班仔细扫视每个雄性生物的脸孔之后,锁定的第一目标是美少年F。陈免充其量长得还凑合。

    可我迅速发现,F的人气是在太高,粉丝团庞大的简直无我的容身之地。该男子又喜欢仗著自己巴掌大的俊脸,思春拈花惹草。来句大尺度的话就是“嫖品极差”!若迷恋他,一定永无出头之日。

    此时正好担任英语老师的班主任对我的英语成绩及其头痛,觉得我肯定会脱班级后腿,於是指定英语课代表陈免辅导我。

    他当时和现在一样坐我前面。老师给他下达任务时,他站起来谦逊地说“好的没问题”便坐下来,始终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回头看我一眼,也免了我的尴尬。

    下课后他把写著他QQ的纸递过来,说:请回家后记得加我。

    后来上线,油嘴滑舌的我一上去就殷勤地调侃道:“陈大人,那我可就吧庄小遇托付给你了~”

    “庄小遇你是新转来的学生,可能学习进度有些跟不上,但是没关系,我会帮你。”他完全不理会我的热烈。

    “您看,是不是先给透露下咱英语老师的变态之处,我知道每个英语老师都会有的,这样我以后好想对策吖~”

    “不知道。我们先学习今天上的非限制性定语从句的内容。你待会把语音打开,我给你讲解一下语法规则,之后我会发一套针对性的试题到你邮箱,你做完之后教给我批改。”

    “......噢。”我被从头到脚泼了冷水。

    之后每天都这样被这个“职场男人先锋”压榨著。

    放著成堆的漫画不看,对著电脑一遍猛翻英文课本,一边对语音那端的人提出一个个有关语法的学术性问题。

    大半夜呵欠连天,还要把之前受到的他对我作业的纠正和批改认真看一遍,然后再把当日的试题做完,再发送。如此往复。

    经过一个月,我的分数奇迹般地过了全班平均线。然后,也奇迹般地越看陈免越顺眼。

    其实陈免鼻梁很好看,嘴唇线条也不错。

    性格很迷人。内敛温和。做事认真有条理。单单“成绩优秀受班主任器中”这一项,就可以让所有男生黯然失色吧。哈哈。

    身上有很淡的香味。

    走路会微微前倾,背脊有些弯。很瘦很高,侧面看过去只有薄薄的一片。

    是个烂好人。从来不懂的拒绝别人对他的请求,拼命强迫自己也要完成,让对方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