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病归
蒋振进京,把宅子交给蒋欣瑶打理。欣瑶这一件件,一桩桩,想得仔细,思虑得周到。 蒋福不由的感叹,到底是老爷手把手教的人,就是不同。这哪是个十岁的孩子,这分明是只小狐狸。便是当家奶奶也不过如此!蒋福当即决定跟着四小姐的脚步,不让自己迷路。 蒋欣瑶待蒋福离开后,才拿起了帐本。 冬梅悄悄的换了杯热茶,见小姐看得仔细,便轻轻的退了出去,叫来莺归在旁守着。 从那日起,蒋家老宅紧关大门,从主子到下人,深居简出。 欣瑶见府里一切妥当,又恢复了懒散的性子,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只有几个近身侍候的人知晓,四小姐心里担心着蒋老爷,常常夜不能寐。 欣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她很明白蒋老爷的性子,若不是重要的事,不会如此仓促行事。只是她所知有限,也不愿意往深了打探,除了求求菩萨保佑外,只能闲闲度日。 庆幸的是,端午节蒋府只派了管家前来请安,蒋福收下节礼,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省下了许多事。 …… 蒋老爷一走五个多月,也未有丁点消息来。眼看夏去秋来,再过半个月便是中秋,蒋欣瑶暗暗有些心急。 往年中秋,大爷蒋宏建都会带着节礼,来老宅请安。若这时蒋老爷还在庄子养病,估摸着大爷定会去探病,这一探病,那就瞒不住了。 欣瑶见福管家这两天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整个一副便秘的表情,心下一叹,怕是连他也没有老爷的消息。倘若……实在不行,也只能对外说老爷访友去了。除此之外,还真没别的好办法。 人常道计划没有变化快。这日,蒋欣瑶刚刚准备入睡,听冬梅匆匆来报,说老爷回来了,欣瑶忙披了件衣服撒腿就往前院跑。 欣瑶刚入院子,见蒋福正抹着眼泪指挥小厮安置行李,心下一沉,忙问老爷人在哪里。 蒋福背过身偷擦了把眼泪,领着欣瑶来到卧房。只见蒋振半倚在床上,脸色灰白,两眼深陷,一副久病的模样。 蒋全正在旁边侍候汤药。 欣瑶鼻子发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声:“祖父。” 蒋振见孙女衣衫单薄,散着发就来了,忙道:“你怎么来了?快披件衣服,冻着了可是要生病的。”话未说完,就一阵咳嗽。 欣瑶上前握着他的手,触手冰凉,心疼道:“祖父这是怎么了,生了什么病,怎么瘦成这样,请了大夫没有?” 蒋振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只是路上染了风寒,吃几副药就好了,不碍事。蒋全,把给四小姐的箱子着人理出来,抬到小姐房里。” 蒋全应声而出。 欣瑶愤愤道:“都病成这样了,还管这些闲事!等病好了,再说也不迟。” 蒋老爷笑笑,说路上累着了,让她先休息,明日再来请安。 欣瑶见祖父脸色实在是差,只得回去。 蒋老爷等孙女走远,再无半丝精神,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欣瑶带着莺归一早煮的红豆粥,核桃粥,给老爷请安。刚到院子就被蒋全拦下,只说蒋老爷还未醒,让小姐明日再来。 欣瑶深深的看了蒋全一眼,扬长而去。一连三日,欣瑶都没见着祖父。 第四日,蒋欣瑶一言不发,无视蒋全的阻拦,直往里闯。 蒋全正要伸手,发现小姐往常总微微笑着的眼睛,冷冷的直视着他,眼中竟带了几分凌厉。他下意识的缓缓收回了手,侧身让了让。 蒋振正靠着软枕喝药,看孙女进来,叹道:“我就知道蒋全最多拦你三天。” 欣瑶打量着几天不见的祖父,暗暗吃惊,脸上却笑道:“祖父为什么要蒋全拦我?难不成您也怕见我来着?” 蒋振笑笑,抬起手,指着欣瑶道:“你这丫头一来就气我,我这是怕过了病气。” 欣瑶看着原本修长的大手,瘦得只剩骨头,心中大痛。 她上前拉着蒋老爷的手,声音轻柔道:“祖父这两天又瘦了!到底是生了什么病,有什么怕给孙女看的?” 蒋振道:“人老了,受了点风寒就经不住。你身子弱,正该避着些。不让你过来,也是为了你好。” 欣瑶苦笑道:“祖父就这么小瞧于我,我的身体早就大好了,从明日起,我每日都要来。” 蒋振看她一副不答应就不走的样子,拿她没办法,终是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蒋欣瑶日日在蒋振面前混插逗笑,变着法的想着前世有哪些好吃的,一一让莺归做了让祖父尝鲜。 几日后,蒋振的身体略有好转,也能下床走走,蒋欣瑶便一天两次,拉着祖父的手,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 中秋节那日,蒋宏建送节礼来。 蒋振让蒋福收了节礼,推托身体不好,不便相见,怕染了病气。 蒋宏建也习惯了父亲的做派,寒暄几下便回了。 是夜,祖孙俩祭了祖,在庭院支了一桌酒席,月下品菜,喝酒。冬梅和蒋福在边上侍候。 这晚月色极好,微风拂过,吹来阵阵桂花香。冬梅给两人倒上桂花酿。 欣瑶笑着举杯:“祖父,今日中秋,尝尝我酿的桂花酒。” 蒋振今日气色不错,看着这满院的月光,一饮而尽,吟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欣瑶举杯的手微微一颤,娇笑道:“祖父,这诗可不好,悲了些,得罚。李白的诗就及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您看,老少皆宜。” 蒋振无可奈何道:“你这皮猴,真真让我说你什么好?年年吟来吟去,也只得这一首,偏还要从我这儿骗了好东西去。蒋福,把我床头那个五彩法琅镶金的匣子拿来,给小姐挑件礼物。” 欣瑶嗔道:“祖父没喝多吧,怎么把看家宝贝都拿了来?过了今夜可别心疼。” 蒋振用手点点她的小脑袋,宠溺道:“丫头,祖父给你的宝贝也不少,可曾见我心疼过?” 欣瑶娇嗔道:“祖父可得说话算话,明月明年此时,还送我一件宝贝。往后啊,年年送,我年年收。十年八年后,您孙女的压箱底宝贝可就数不过来啰。” 蒋振心下了然,眼睛微微发酸。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只怕是再无明月,明年了。 这小孙女,什么都明白,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一点一滴,融化了他这颗五年前就已死的心。 蒋福把匣子放在桌上,蒋振轻轻打开,推到欣瑶面前,让她自己选。 蒋欣瑶看一眼,倒吸一口冷气,感叹道:“祖父,换了我,这些个物什可舍不得送人。” 蒋振心中得意,脸上却平静道道:“不过是些个俗物,不值什么,你选一个吧。今儿也算你的好日子。” 欣瑶淡淡一笑,仔细打量这些宝贝,心中微微惊叹,眼睛却被一块石头吸引住。 她拿起石头,掂了掂重量,就着光看一眼,心下思索。如果她没看走眼,这应该是块和田籽料的原石,外层包着黄色的皮,从手感及微微露出的rou色来看,是一块上等的好料。 欣瑶前世爷爷是玉器厂的老师傅,从小就是摸着石头长大的,成日里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不少本事,养成了一看石头,下意识的会摸摸,掂掂,看看。 蒋振惊讶的看着孙女拿了块石头发呆,道:“你这丫鬟,拿块石头干什么?这里面好东西多呢,快换了去。” 蒋欣瑶又拿起石头就着光看了再看,笑道:“祖父,我就选这个。” 蒋振疑道:“这石头有什么好?你倒说来听听。” 欣瑶心道还是不要明说的好,遂笑称:“祖父,我觉得眼熟,许是和我有缘罢!您那些个宝贝,太贵重。这石头微凉,摸起来舒服,就赏了我罢。” 其实欣瑶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拿回去仔细看看,跟她估摸的可有区别。玩玉石的人就有这样的癖好,估了件好东西,就想亲自看看,估得对否。 蒋振直直的盯着孙女看一会,只说不要后悔。 蒋欣瑶心道,君子有财,取之有道,您的那些个宝贝,我可要不起。 她大方一笑:“祖父,凡事都讲个缘字。我啊,就看着石头有缘。谢谢您送我的中秋礼物。我们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天色不早了,夜风有些凉,您身体不好,咱们早聚早散!。” 蒋振看着杯中酒,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欣瑶送祖父回了卧室,才慢慢向自己的庭院走去。 若她没有看错,那一匣子中都是上好的古玉,应该有些年头了,这可不是她一个小孩能拥有的。匹夫无罪,怀壁有罪的典故她是读过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只选了块石头的最主要原因。她还想留着这条命,看看能不能回去呢。 …… 中秋一过,天气渐渐冷了起来。蒋老爷的咳嗽一日重似一日,屋里也早早的架起火盆,烧起了银霜炭。 自中秋后,欣瑶总觉得祖父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她身上,只她心怀坦荡,倒也不以为然。 她每日仍管着家,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就这么二三十个人,来来回回就这些事,每日里花上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唯独令她担忧不已的是祖父的身子。她是活了两世的人,见识比着旁人总要多些,老爷子灯枯油尽的光景,欣瑶心下猜出八九分来。 看来这次京城之行,老爷子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一下子倒了下来。若不然,以他的身子,至少还能活些年头。 她不敢问,也不能问。她不是真的十岁女孩,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好奇背后藏的是什么,她不是不知道。欣瑶只想在祖父有生之年,尽可能的让他安心快乐,没有遗憾。 这几日天越发的阴冷潮湿起来,雨也是浠浠沥沥,没完没了的下了十来天,让人无比期盼太阳的出现。 这日下午,欣瑶正帮蒋老爷赶制一套衣裳。他越来越瘦,许多衣服大得如同挂在身上一般,空荡荡的,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心酸。燕鸣过来传话,说老爷请小姐去一趟。 蒋欣瑶把身上的披风递给冬梅,在外间站了会,去了去寒气,方进得卧室。 刚一进门,一股nongnong的药香扑鼻而来,欣瑶闻了闻,是那熟悉的味道。 蒋振指了指床前的紫檀圆凳,示意她坐下。 欣瑶笑道:“祖父找我可有事?” 蒋振看了蒋福一眼,蒋福会意,轻轻带上了门,转身出去,亲自守着。 外头的冬梅一见福管家亲自守门,不知为何觉着有些不安。她正欲上前搭话,却见福管家冷冷朝她看来,吓得脚缩了回去,心下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 欣瑶打量祖父神色,与往日似有不同,便不再说话。 蒋振看着眼前肌若凝脂,眼若星辰的小孙女,犹豫了下,虚弱道:“丫头,祖父跟你学,也不绕弯。今日叫你来,只想问问你,你可看得明白那石头的门道?” 蒋欣瑶心神俱震。石头,哪块石头?莫不是那块原石,她把玩了两天就扔在一边,从未放在心上。祖父突然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欣瑶来不及细思,忙回道:“那石头有什么门道啊,好玩罢了。” 蒋振不说话,只沉着脸看着她,身上不由自主的带出几分凛冽的气势。 蒋欣瑶此刻正天人大战。是装傻呢还是说实话?若说装傻呢,看今儿个阵势有些难度;若是说实话呢,这实话怎么说,如何说,说到哪一步?说自己上辈子吃的就是这碗饭。老天,别扯了,谁信啊! 蒋欣瑶这时肠子都悔青了,脑子转得极快。半天方唯唯诺诺的道:“祖父,那块石头我能看明白。我在一本游记上见过,这种石头产于新疆和田,是籽料的原石。” 蒋振追问道:“那本书现在可在?拿来我看看。” 欣瑶目光闪烁,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也不知道放哪儿了,这种杂书我看得可多了,要不回头帮您找找?” 蒋振道:“哼,为什么不早说?” 欣瑶委屈道:“我想着您一向不喜欢那些古里古怪的书,怕您说我。那石头,我拿回去是想看看,跟书上说的征貌可一样?玩了几天,就扔一边去了。”说完眼眶含泪,偏偏又落不下来。 蒋欣瑶心里暗自唾弃自己。这演技演的,这谎扯得,自己都觉着心虚,若真要问下去,可不就得穿帮吗? 唉,玩什么石头啊,早知道就学演戏去了。 蒋振定定的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欣瑶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却因不知对手的用意何在,无法出拳,只装着一脸真诚的模样,看着床上的老人!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蒋振先撇过了脸。欣瑶见状,浑身上下松了一口气。 只这口气还未松完,蒋振颤悠悠的从枕头下又摸出块石头来,递给了蒋欣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