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昼 白石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 残阳早已消逝。 而月,正把那静谧的光洒满大地。 洒在萧落木的发上。 洒在白石的手里。 白石缓缓放下了扣在剑痕上的手指。 他笑了。 “你说得对,的确是它。” 萧落木嘴角一翘:“究竟是不是它,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白石淡淡道:“我知道。至少我现在已知道。” 萧落木叹道:“你终于承认了。”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你刺穿叶鸣蝉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就认出来了。” 白石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他脸上神采,竟已截然不同。 萧落木的双眸死死盯着白石,目不转睛。 “好久不见。”萧落木的眼神,逐渐虔诚。 “我根本记不得曾与你相见。”白石思忖了片刻。 “那是当然,败在你剑下的人实在太多。”萧落木苦笑一声,“就连十年前枉称江南第一的我,在你手下也走不过一合。” 白石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和我既交过手,又找了我那么久,居然却不认识我。” “怪只怪你的那一剑,”萧落木摇了摇头,“实在太过璀璨,又有谁还记得住你的脸?” “所以呢?你要复仇?还是要拜师?” “都不是,我,要成神。” “这世上没有神。” “有,你,就是神。”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信徒。最虔诚的信徒。有信徒,当然会有神。不过只要杀了你,我就成了新的神。也只有杀了你,我才能成为新的神。” “不,你成不了的。” “哦?” “神死了,就不会有神了。信徒,是永远成不了神的。神要是死了,那么你,就只是一个没有神的信徒。” 萧落木沉默了半晌。 终于他还是勉强笑了笑:“我没有做过神。若是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你要弑神,那还不出手?”白石冷冷笑道,“难道,你还要挑个良辰吉日么?” “时辰我算过了,今夜正合适。”萧落木缓缓舒展着手指,“不过,这地点嘛,我却另有安排。” “哦?” “毕竟,今夜我们俩总有一个要死。”萧落木一脸肃穆,“我总得为咱俩挑个好坟。” “既然你已安排好了,”白石满面漠然,“那我也只好盛情难却了。” “这样最好,那么,”萧落木吁了口气,“就跟我走吧。” 他转过了身,大踏步向远方迈去。 月,太明。 星,太繁。 就像是一双双瞳孔,望着这出大戏的序幕,不忍眨一下眼。 白石跟着萧落木,就像是影子紧紧跟随着主人,亦步亦趋,没有丝毫的瑕疵。 不。 也许不是。 他不是跟随着主人的影子。 而是跟随着影子的主人。 明明白石走在萧落木身后,可是他的步伐居然偏偏快了那么一刹那。 那么快的一刹那。 快得没有人能发现。 除了萧落木。 萧落木皱了皱眉。 他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步伐。 可是他无论如何调整,无论步频是快还是慢,步辐是近还是远,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那步伐总是像归巢的倦鸟,最后又回到原点,和白石的节奏融为一体,化为一念。 终于,萧落木愤怒了。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面对着淡然的白石。 “弑神,不但要有弑神的勇气,”白石仿佛早已知道萧落木在想些什么,“还要有弑神的本事。” 萧落木默默掏出了一块手帕。 他伸出手指,仔细地擦拭着。 擦得没有一点尘埃。 他没有回应白石,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练究竟的是什么武功?” “难道不是剑指?” “错。”萧落木眯起一只眼睛,伸出一个指头指向了白石的额头,“我练的,是指剑。” “哦?”白石似乎被提起了些许的兴致。 “这十年来,我走遍名山大川,天涯海角;我去过所有传闻中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去挑战过所有曾经和你交手的剑客。”萧落木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着这心无旁骛的十年,“可是不论我的剑法到什么境界,我总觉得还是及不上你击败我的那一剑。”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最后找到了寒霜剑客,杜白霜。”萧落木淡淡道,“我在他的寒霜楼住了三年,也挑战了三年。” 白石终于略微一惊:“最后你败了他?” “不。我杀了他。”萧落木终于睁开了眼。 气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变化。 “你杀不了他的。”白石沉默了半晌。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 萧落木笑了。 笑得异常开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步伐竟像是脱缰的小马,又像是踏青的孩童,欢快而轻巧,在这洒满月光的大地上奔跑跳跃。而白石的步伐,却在沉稳之中平添了一份本不该有的沉闷,落在厚重的泥土中,没有激荡起一丝声响。 终于,萧落木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为咱俩选好的坟场,”萧落木张开了双臂,“你喜欢么?” 白石驻足。 四顾一望。 没有山丘。 没有树桩。 没有知了。 没有恶狼。 天幕地席。 莫道荒凉: 白月光当欢庆的焰火。 深秋风成挽歌的回响。 天狼星做忠实的观众。 剑相逢为英雄的绝唱。 萧落木是危险的对手。 相思客是待宰的羔羊。 再来一个够格的证人。 称得上旷世好戏不枉。 正如那笔直矗立黑影。 是快剑三在舞台中央。 “我等你们好久了。”快剑三似乎瘦了不少,脸上却依然挂着不可一世的笑。 萧落木躬身做了个深揖:“能得快剑三做我们二人一战的见证,萧某三生有幸。” 快剑三略一回礼:“能得见二位当世剑神一战,我也不虚此生。” 萧落木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了。” 说罢,他回过了身。 四目相对,不知倒下的会是谁。 “还不出手么?”白石不禁问道。 “还是你先出手吧。”萧落木淡淡道,“我怕我一旦出手了,就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一剑了。” “那便如你所愿吧。” 白石深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他的身上,迸发出了一股剑意。 通天彻地的剑意。 那剑意,遮住了白月光,驱散了深秋风,吓呆了天狼星,也惊艳了快剑三。仿佛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在这剑意下还有呼吸的权利。 “这,就是当年那一剑?”萧落木的表情却从期待变为失望,“太普通了。” “不,”白石的声音,威严而锋利,“现在才是。” 那通天彻地的剑意突然坍塌,如同山崩地裂,又有如滔天巨浪,向萧落木的头顶压来。而那剑意所经过的地方,竟像是凝结了空间,静止了时光,把一切生物或是死物,紧紧禁锢在一个不可抗拒,无法逃逸的维度之中。 在这样的剑意之中,没有人能够活得下来。 更没有人可能笑得出来。 而萧落木却笑了。 惬意得笑了。 他的双手轻盈地挥舞,仿佛在安抚自己最心爱的宠物;他的十指灵活地跃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欢快的乐章;他仰起脖颈,在剑意的最中心旋转着,欢笑着,仿佛庆典中最受欢迎的少女,在迎接着肆无忌惮的热情与仰慕。 而那一道道本张牙舞爪,凶猛绝伦的剑意,在接触到萧落木的那一瞬间,竟突然变得温柔而羞涩,就像一只只被驯服的白兔,围绕在萧落木的身边,深深地垂下了头,莫说是触碰萧落木的脚尖,就连仰头瞟上一眼萧落木的发梢,也成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萧落木终于停了下来。 他赤着双足,他披散长发,他衣衫飞舞,他摊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拥抱那已经出现,和尚未出现的神。 他的左手轻弹,扯过一缕剑意,编成了头上的皇冠;他的右手微张,捋下半点剑气,锻成了周身的珠光。 他开始一步步走向白石。 似乎每走一步,他的身影就膨胀几分。 当他走到白石身前时,他的头已经顶到了最遥远的天空,如同下凡的天神。 白石终于支撑不住。 他的双膝已承受不了那远超人力极限的重压,跪倒在地。 他拼命地仰起自己的头,尽管他已听到即将断裂的颈椎格格作响。 “你这不是剑气,不是剑意,究竟又是什么?” 萧落木的声音仿佛天雷一般从云外滚滚传来。 “这是剑秽。这是天下万剑,在我面前的自惭形秽。” “好一个剑秽。”白石终于俯首。 “你说我,今日能不能成神?” 白石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至于你,是愿意成为新神的祭品?”萧落木的手轻轻放在白石的头顶,一脸肃穆,仿佛在进行着一个极为庄重的仪式,“还是愿意成为新神的信徒?” 白石的胸腔被压缩得几乎难以说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可是他还是拼命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你…成…不…了…神…” 萧落木叹了口气,仿佛在为了白石的冥顽不灵而惋惜。 他伸出了指头。 一个自九霄云外,从天而降的指头,撕裂了夜幕。 这一指,代表着神话的开始,也代表着传说的结束。 可是,就在这个指头即将把白石轧为齑粉的一刹那间,却突然停住了。 而萧落木的身影似乎也在急剧的萎缩,变得干瘪而枯瘦。仿佛九天十地的所有魔鬼,为了阻止新神的诞生,合力抽去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死死地盯着另一个指头。 不是他自己的指头。 而是白石的。 白石的指头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个指头,早已紧紧贴住萧落木的喉咙。 萧落木的眼中,写满了惊诧与不信。 愤怒,犹如火山爆发一般从他颤抖的咽喉中喷薄而出:“你!这是!什么剑!” “这不是剑,”白石已然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这是刀。” “是刀?” “刀。”白石挣扎着抬起了眼皮,“最普通的一刀。” 萧落木苦笑着退了两步,眼中闪过了一丝不甘:“早知道成不了神,还是有一个同生共死的朋友好。” 白石正欲冷笑,可是却顿住了。 因为他分明的看到,萧落木的眼神。 比深夜更黑暗,比凛冬更寒冷,比死亡更孤寂。 他曾经在幻境中看到过天塌地陷,看到过海枯石烂,可是论及惊心动魄,却怎样都比不过眼前,萧落木脸上愤怒的火山在刹那间凝成了绝望的冰川。 那绝望,深入骨髓,将一切光明与期待,都湮灭至粉身碎骨,一丝不剩。 “做回白石,已来不及了。”于是白石沉默了片刻,“可是要杀相思剑客,尚来日方长。” “不,”萧落木脸色惨白,笑的愈发凄惨,“一切,都来不及了。” 萧落木的身子软软倒下。 他的嘴角,竟流下了血。 这次不是鲜血。 而是黑血。 黑得,仿佛无尽的夜。 白石的脸色微微一变,想要扶起萧落木,可是萧落木却摇了摇头。 萧落木望向了快剑三:“看来病无药还是骗了你。五步离魂,真的无药可解。” 快剑三没有说话,嘴角却写满了哀伤。 萧落木的脸上却绽放出了最后的一点纯粹而无悔的容光。 萧落木笑道:“你…对不起…病无药,病无药…杀了…我,我…又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这样…谁都…没有…亏欠谁,是不是?” 话音未落,萧落木的笑容竟渐渐凝固。 他终于可以在自己选好的坟场,孤独地长眠。 最后一点光芒从萧落木的眼中逸出,晶莹剔透,直冲云霄,化为了一颗最耀眼的最纯粹的星。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也不会再有那哀伤与遗憾。 可是,白石的眼里却有。 他的眼中刹那间划过了沧海桑田。 他是不是正在回忆,他也曾有过这么一天,匍匐在地上,绝望地泪流满面? 只不过,他活到了今天;而萧落木,却死在了今天。 快剑三突然发现,白石的表情,仿佛有着萧落木的痕迹;而萧落木的脸上,竟然也有着白石的影子。 他们就仿佛是同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快剑三深深叹了口气。 他凝视了萧落木的尸体半晌,终于转过身去,蹒跚着走向远方。 “慢着。” 这是白石的声音。 坚硬如铁。 冷峻如冰。 “哦?”快剑三停下了脚步。 “萧落木,和你有什么约定?”白石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想知道?”快剑三回过了头。 “不止想知道。”白石淡淡道,“而且,我要替他办到。” “哦?”快剑三居然面露喜色,彻底转过了身,“为什么?” “因为萧落木是我最好的朋友,生死与共的朋友。” “可是萧落木的朋友是白石。”快剑三眯起了眼睛,“而你,只是相思剑客。” “没错。”白石点了点头,“不过从现在起,他也是我相思剑客的朋友了。”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快剑三欣然抚掌,“萧落木答应我,作为见证你们这绝世一战的条件,他会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陪我去找一个人!” “哦?”白石皱了皱眉,“在这个镇子,居然还有你找不到的人?” “找到一个人不难,”快剑三叹了口气,“可是找到这个人后还能活下来,那可就难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 白石冷笑道:“这个镇子,还有比我相思剑客更可怕的人?” “活人之中,恐怕已经没有了。” 白石大笑不止:“难道那个人,会是个死人?” “死人还不够可怕,”快剑三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是你我都亲自见证过的死人,那又够不够可怕?”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死人,是不可能活的。” 快剑三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是这个人,他无论活多少次,我都不会意外。” “那,究竟是什么人?” “五阴盛!”快剑三口里吐出的三个字惊得白石目瞪口呆。 白石愣了愣:“他…当真没有死?” 快剑三一脸肃穆:“他的确未死。” 白石不慌不忙:“也罢。找一个活人未必容易,找一个死人也未必困难。” 快剑三笑道:“既然阁下肯出手相助,那我便多谢了。” 白石却叹了口气:“谢倒不必。” 快剑三奇道:“哦?” “你既然迟早要死在我的剑下,那又何必让你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剑三的眼角微微抽动。 “没什么意思。”白石淡淡道,“只不过你不要忘了,萧落木还答应过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什么事?” “他答应过生亦欢,要杀了你。”白石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可怕如斯。“既然都是萧落木许过的承诺,我岂有厚此薄彼之理?” 快剑三沉默了。 终于,他开口问道:“难道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白石伸出食指向自己的鼻尖,“那就是杀了我。” 快剑三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怎么?”白石嘴角露出一抹讥笑,“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是也罢,不是也罢。”快剑三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也绝不能杀你。” “哦?为什么?” “因为杀了你,我就不能活着见到五阴盛。” “这么说,你宁愿一死?”白石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别无选择,我只能一死。”快剑三眼中露出了钢铁般的坚毅,“不过,你能不能让我活过立冬?” “什么理由?” 快剑三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人间八苦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镇子?” “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宝藏?” “人间八苦是杀手,最顶尖,也最纯粹的杀手,”快剑三摇了摇头,“纯粹到只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杀手。” “那他们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没有人知道。而且那也并不重要。” “哦?” “重要的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是谁。”快剑三双目炯炯有神,“重要的是,他们究竟为了谁而杀人。” “为了谁?” “我也不知道。”快剑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低沉,“不过,人间八苦得到的酬劳,也就是洞中那张玉床,竟然来自当年那笔宝藏!” “飞天狐狸!”白石脱口而出。 “如果真的能找到飞天狐狸,”快剑三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我一死又有何妨!” 白石恍然大悟:“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在找的人,其实是飞天狐狸?” “不错!我已经找了他整整十年!” “那,又是为什么?” 快剑三眼中竟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一丝怒意。 “报仇。”快剑三又紧接着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叫快剑三?” 白石略一踟蹰:“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第三把剑?” “不!”快剑三傲然仰首,“我之所以叫做快剑三,是因为我乃当今圣上第三子!而我的母妃,就是当年大冶国的公主!” 白石不禁愕然! 快剑三深深叹了口气:“当年要不是飞天狐狸趁火打劫,先皇必然发兵相助,那么大冶也不会…” “够了。”白石淡淡道。“我不想再听了。” “怎么?”快剑三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还是不肯退让一步?” “国破之恨,家亡之仇。这个理由,已经足够。我已没必要再听了。” 快剑三不禁有些讶异:“你不怕我骗你?” “萧落木这么纯粹的剑客,决不会邀请一个虚伪的见证玷污我和他的一战。我若不信你,那便是看不起萧落木。”白石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何况明日便是立冬,我也无须等待太久。我们即刻动身,莫要耽误了明天一场好戏。” 快剑三却面露犹豫,没有挪动脚步。 白石不禁奇道:“怎么?” 终于,快剑三长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就算我请萧落木相助,本亦是九死一生。” 白石身上剑意昂然:“那么,现在呢?” 快剑三苦着脸:“现在,已然是十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