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萧落木的指头
相思剑客来了。 当第十七个人在白石的剑意下连滚带爬地逃走的时候,这个小镇已没有人不知道,相思剑客来了。 相思剑客的名字,刹那间如同瘟疫一般在这个镇子传播开来,就算是没有见到过相思剑客的人,也全都听到了那个传说——相思剑客,带着惊世绝伦的剑意,来到了这个镇子,即将席卷一切,带走那些他们呕心沥血想要得到,却总是遥不可及的秘密。 是的,没有人不知道,甚至就连聋子,也早已听过了这个传说。 不。 这个镇子,早已没有聋子了。 瞎子,却还有一个。 而此时此刻,他就站在白石的眼前。 瞎子居然站在白石的屋前。 而天上的乌鸦似乎越聚越多。 它们欢欣鼓舞的聒噪着,混乱着,仿佛已经闻到了腐败的气息,仿佛已经准备好享用饕餮的盛宴。 他的手中无弓,琴上无弦,可是在瞎子右手痉挛般地抽搐下,白石的耳中居然还是听到了匪夷所思的悼曲。 “你回来了?”瞎子的脑后,仿佛长了一对真正的眼睛。 “我回来了。” “是从地狱么?” “不。比地狱还可怕。” 瞎子咯咯的笑了。 “能从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归来,那么你一定还要更加可怕。” “那差点杀了我的你,是不是比我还要可怕?”白石的声音中,充满了杀意。 “哦?” “这世上除了我和快剑三,再没有人知道萧落木已死。”白石冷冷道,“所以五阴盛也绝不可能知道,大梦难觉绝迹江湖。除非是你。” 瞎子却笑了。 他继续拉着曲子。 死亡的曲子。 “既然这悼曲你不收下,那就只有留给我自己用了。” 白石瞬间已经出手。 可是却没有来得及。 在瞎子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手中的琴已经刺穿了他自己的咽喉。 诡异的是,他的身体居然没有倒下,而是直直的站在那里,早已干涸的眼眶望着远方,是那样的安详。 白石心中一动。 这样的场面,似乎有些熟悉。 不过在这个小镇,相似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多得白石已经麻木。 他转过了身,想要向他的下一个目标走去。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角中,似乎闪过了一样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是一个坟。 一个新坟。 白石皱了皱眉,缓缓走向前去。 离坟墓愈近,他的心竟然跳动地愈加剧烈。 似乎那坟墓之下,有着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或者是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 他已无法记起。 白石站在了坟前。 冷汗,从他的额头不住地浸出。 他居然在期待与恐惧之中不住地徘徊挣扎。 这是他已经很多年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感情。 他仿佛面临着最后的抉择。 宛若末日的审判。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就在他刨开坟墓的那一刹那。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 沉默,是落魄者的港湾,绝望者的救赎; 沉默,也是虚伪者的侥幸,欺诈者的面具。 白石明白。 他一直明白。 能够察觉这侥幸的,有时是直觉,有时是双眼;能够撕开这面具的,有时是运气,有时是语言。 可是最直接的,最有效的,是剑。 他手中的剑。 而且他更明白,黎大人比他还要明白。 所以他的剑无情地撕裂了小楼中的沉默,生生插在了棋盘之上,让仅存的几颗棋子零落飞溅,黑的如同大地的血,白的好似苍天的泪。 黎大人不禁露出一丝惊惶,他抬起了头,眯缝起了眼睛,盯着白石的脸,眼神却飘忽而躲闪。 白石却毫无顾忌,他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敢骗我的人,究竟有几个?” “有几个?” “三十一个。” “那看来还不算少。”黎大人笑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活着的还有几个?” “又有几个?” “九个。”白石的面色异常狰狞,“不过这九个,都生不如死,后悔曾经活在这世上。” 黎大人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 白石拔出了剑,轻轻地抚摸着剑锋,仿佛在倾听着剑的诉求:“那么你是想做那二十二个呢?还是这九个?” 黎大人终于崩溃瘫软,他不住的颤抖着:“我…我没有骗过你。” “如果不是一夜之间全镇的人竟然都聚在了古树下,反倒是一心找出宝藏的你,却从头至尾没有现身,而是一个人躲在这小楼中,”白石叹了口气,“那也许我会相信你没有骗我,我也会相信你并不知道,那七个字其实是一场骗局。” “不…不是…”黎大人战栗不已,“我只是怕…怕…怕死…” “我记得很久以前,你就跟我说过,你是朝廷的人,谁也不敢动你。”白石的嘴角现出一丝讥刺,“更何况,你根本不是朝廷的人,因为我刚好见到了真正的密使。” “人人都可以说是自己密使。”黎大人的脸上似乎写满了不忿与冤屈,“可是只有我,才是真正的那一个。” “是么?”白石露出了微妙的笑容,“我相信他,是因为他已是个死人。你既然要我相信你,那你也只好去做一个死人。” 白石的剑高高扬起,瞄准了黎大人的咽喉。 “慢着!慢着!”黎大人挣扎着扬起双手,“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这个镇子的真相!” 黎大人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他张皇四顾,仿佛畏惧着躲在暗处的什么人:“但是,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白石的手停了下来。 他慢慢地把耳朵凑近了黎大人的嘴。 所以,他没有看到,黎大人的嘴角,竟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就在这时,黎大人的周身居然莫名涌出一股黑气,仿佛异界的虚空,将白石团团包裹,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然而在下一刻,黑气立刻溃散无踪。 因为白石的剑,已经刺穿了黎大人的肩头。 “沆瀣一气,看来,你就是叶鸣蝉和叶子的师傅。”白石望着痛得呲牙咧嘴的黎大人笑道:“不过你老了,已经不如你的徒弟了。” 他的剑缓缓地在黎大人的身体内划动,渐渐地移向了黎大人的胸口。 黎大人涕泪交加,惨痛的哀号在小楼内不住回响。 然而,白石的的剑又停住了。 他凑近了李大人的脸:“我还想给你个活命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黎大人仿佛突然忘记了肩头传来的痛楚:“你…你会放过我?” “那是当然。”白石淡淡道,“你应该已经听说,我,就是相思剑客。” “所以呢?” “相思剑客,只对剑感兴趣。”白石接着道,“你既然知道那七个字不过是个骗局,那你一定有办法知道真正的宝藏在哪里,而这,也就是你对我剩下的唯一价值。” “你真的是相思剑客?” “如果你不相信,”白石扭动着剑柄,“那就只能用你尸体上的剑痕证明了。” “哈哈哈哈!”黎大人的脸上,瞬间退去了昏聩与老迈,竟然露出了三分狡狯,七分悍勇,没有丝毫伪装与违和,仿佛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既然不信就是死,我相信便是赚了!”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找到那笔宝藏?”白石似乎对黎大人的态度非常满意。 黎大人长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竟然夹杂着无尽的愤怒与无奈。 “那既是一笔宝藏,也是一个杀局。” “什么杀局?” “为我而设的杀局!” 白石奇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就是——飞天狐狸!” 白石惊得目瞪口呆:“那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 “要杀我的人就是——飞天狐狸!” 白石脸色大变:“究竟谁才是飞天狐狸?” “飞天狐狸从来都是两个人,他是飞天狐,我是飞天狸!” 白石震惊之余回过神来:“这么说,当年那笔宝藏落在了他的手里?” “没错。”黎大人狠狠地咬着牙,眼里尽是无法压抑的恨意,“当年我们二人一起劫到那笔宝藏,可是他却背叛了我,自己带着宝藏不知所踪。” 他转瞬之间又笑了出来,露出尖利而森白的牙:“不过他这几十年也不好过,空守着这笔宝藏却不敢用。” “哦?为什么?” “他害怕!”黎大人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害怕泄露了行踪!他害怕被我打碎每一根骨头!” 白石笑了起来:“这么说,他打不过你?” “他是飞天狐,靠的是脑子;我是飞天狸,靠的是拳头。”黎大人突然异常自得,“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已今非昔比。从一开始,我就看出这个镇子是他为我设下的杀局。宝藏,根本不在那古树下,也根本和那七个字没有丝毫关系!” 白石点了点头:“看来,他还是受不了隐姓埋名的生活,终于想要设局除掉你。” 黎大人目露凶光:“没错!他知道我这几十年来一直在找他!便故意把那笔宝藏流入江湖,再在这镇子里布下重重埋伏,就是想引我入瓮!” “可是你的确来了。” “他能设局杀我,我难道不能将计就计?”黎大人连声冷笑,“有叶鸣蝉在暗中伺机而动,他的杀手都只能一个个去见阎王。而我却总有一天能把他从这个镇子里找出来。” “那恐怕就太可惜了。”白石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的两张王牌——叶鸣蝉和叶子,”白石淡淡道,“都被我杀了。” 黎大人愣住了。 他的脸上,从惊诧慢慢变为了愤怒,又从愤怒慢慢化为了平静。 “他们虽然死了,但是有你相思剑客相助,不是要强上千百倍么?”黎大人没有丝毫悲伤,“这个镇子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飞天狐的眼睛,虽然他失去了人间八苦,但他也一定知道我失去了两张底牌,他绝不会放过解决我最好的机会,正好,也是我们除掉他的最佳时机!” “说的不错,可是你要记住一件事。”白石拔出了插在黎大人身上的剑,轻轻地吹去了剑上的血,“是你助我,不是我助你。” --------------------------------------------- 在这个镇子,每个人都可能不是每个人。 在这个镇子,每个人都可能是另一个人。 昼夜之间,黑白变幻。 铁血无情的捕头,原来是暗夜里的地狱梦魇; 沉默寡言的少女,其实是阴影下的夺命死神; 道貌岸然的县令,居然是传说中的飞天大盗; 就连他白石自己,也不过是迷失了的相思剑客。 所以白石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他不意外原本懦弱愚钝的胡衙役,突然变得智珠在握。 他不意外本该身受重伤的胡衙役,在古树下悠然自得。 他更不意外在似笑非笑的胡衙役面前,黎大人的手足无措。 “狸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胡衙役的声音竟异常的苍老。 “狸兄?”黎大人的眼中露出了莫名的迷惑:“你…” “唉。”胡衙役深深一声叹息。“我本以为这数月来我们二人朝夕共处,你早已认出我来了。” “你...你究竟...是...” 胡衙役把脸往前凑了凑,“你好好看看我的脸,难道真的认不出?” 黎大人狠狠地咽了口吐沫。 他突然发现,胡衙役的脸,竟然和几十年前的飞天狐渐渐重合。 黎大人抽搐着瞪大了眼睛。